人生最美的书写
初夏,故乡小院里的合欢树花满枝桠,仿佛落满了天上的云霞。树下,一张小桌上铺好笔墨纸砚,六岁的我,正襟危坐,一只小手慎重地握着毛笔,父亲站在我身后,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我凝神屏息,一丝不苟,仿佛在书写自己一生的命运。父亲教我写的字是:人、一、大、小----
一阵晚风吹起,小伞般的花儿落在书桌上,落在我的小辫上。我一抬头,就看见儒雅的父亲戴着一副眼镜,温和的笑容看着我,看我认真习字的模样,注视着他瘦小的女儿一天天地成长。
那一年,我在父亲的陪伴下开始练习书法,临帖柳公权《玄秘塔碑》。父亲说,书法家柳公权有一句名言:“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练习书法,记住几句话:“习字如做人,不得慌张,不得潦草,更不能肆意涂抹;习字能磨练一个人的意志和静气,习字的人就像一个练武之人,比的是内力。书写时气息不能断,提笔就要一气呵成,落笔无悔。”
如今回想父亲的话,那些话不仅是在解读书法,更像是在解读人生。
年幼时,父亲常带我去的地方,不是热闹的公园,而是西安碑林。因为当时他在西安南郊上班,离碑林不远,而我正在学习书法,父亲想让我从小就能沐浴在古老文化的芬芳里。
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父亲牵我的手漫步在古木参天、庄严肃穆的千年庭院里。我们悄然走在石碑之间,用心阅读着一块块虎踞龙盘的石碑,就像阅读一本本厚重沧桑的历史大书。父亲指着一块石碑说,这是你练习的唐代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父亲说,柳体端庄挺拔,沉稳端然,风骨俊秀,古人说:“颜筋柳骨”就是这个道理。在另一块石碑前,父亲站立良久,碑文我看不懂,这是谁写的呢?我问他,父亲说,这是于右任先生的草书。古人说,草书如名将,于先生的草书洒脱豪迈,雄健奇伟,如同驰骋沙场的大将。他是我们陕西人,四九年去了台湾,可惜他八十岁病故异乡,再也没能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八百里秦川。于先生去世前写过一首诗:“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父亲的声音在春风里有些嘶哑,我幼小的心灵被于先生的乡愁深深打动了。
父亲说,汉字之美都在书法里。楷书如文人,秀逸端正,别有风骨。如今,我慢慢才理解父亲的话,楷书是穿着一袭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端正从容,疏朗俊逸。收敛了青年时的气焰与锋芒,内敛含蓄,风骨清奇。方方正正的汉字,庭院深深深几许,它充满了汉语的玄妙和美感。它不枝不蔓,中规中矩。只有懂得规矩和节制的人,才有完美的人生。
年岁渐长,才觉得书法里最难写的字,莫过于笔画简单的“人”字。每个人的漫漫人生,最难做的也是“人”啊!书法里除了“人”字难写,还有就是“一”字。人要能做到坚守自己,不偏不倚,表里如一,不忘一颗初心,该有多么难得。
书法是什么?是以竹和兰的身姿,书写尘世的情意。一字一乾坤里,皆是人间的贞静和端然。
小时候习字的经历,在我成年之后渐渐显现出来,传统文化的熏陶,滋养了我日后的写作。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是父亲安排好的。多年后,我用父亲握着的手写作,给各大报刊写稿。不知不觉,我成了终身写字的女子,从懵懂的童年到人生的中年。我渐渐明白,在浮躁的尘世间,只有沉稳静气的人,文字才能做到简洁不芜,端正开阔,坚韧洁净。
对于如今的我,任何一种书写,都是一种修行。
前些天,整理家中的书柜,忽然看见父亲的书法,写在包着书衣的书上,一本是巴金的《家》,另一本是梁思成著《中国建筑史》,我抚摸着父亲苍劲俊逸的字迹,泪水潸然。父亲,光阴走了,您也走了,只有您留下的书法还在。
父亲,我用您留给我的笔墨纸砚,教我年幼的孩子学写书法,教会他第一个字是“人”字。因为,是您握着我的手,教给我人生的第一个字。也是您,教我一生好好做人。一代代中国人,就是依靠汉字的书写,传承汉字之美和人间真情。
您离开我一年多了,我常常回想您教我习字的时光,心里竟没有多少孤苦和伤悲。父亲,每当我提笔书写的时候,仿佛您就站在我身边,慈爱的目光一直看着我,鼓励我,督促我,令我不敢懈怠。那些生命之初最美的书写,珍藏在记忆里,温暖漫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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