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幻影
坐在环形体育场梯田似的看台座位上,置身于二千多名感情激荡的观众中间,我观赏着一场明星云集的流行音乐演唱会。正是流火七月的晚上九点钟,空气燠热,没有风。体育场的上空,背衬着低低的灰黑色穹庐,一团庞大的乌云静默无息地堆积着。而夜色中的舞台,灯光翻滚闪射,和着音乐的强劲节奏,变幻着炫目的铿锵色彩。演员们且歌且舞,灯光在他们身上摇晃,忽而又照在他们身后,映出他们浮光中朦胧的剪影。
半是刻意,半是真心,观众在歌声中忘我地昂扬着,尽情尽意地宣泄着被唤醒的激情。他们附和着歌手,如同醉酒的人一般认真又执着地大声唱着,同时挥摆着手中的荧光棒。点点的荧光摇动,把看台变成了一条星子摇曳的长河。
拄着下巴,臂肘支在膝盖上,望着眼下的这场当代群众盛会,我心绪索然,竟然有些倦意。也许是年纪大了,我思忖,这亢奋的人群,这闪射摇滚的灯光,这割伤着夜之柔和肌肤的锐利音乐,这即起即灭的片刻激情,眼前这一切环抱着我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有风拂过面颊,带来了凉爽和潮湿的味道。一时不见,天空中的乌云竟格外浓厚了,几乎遮蔽住半个天空。
在乌云下面,在这夜的微明中,一道粗壮的黑影倾斜向上直插半空。那是拉着体育场构架的一根结实的钢臂。
那高高的黑影在夜空中突兀地立着,看上去十分怪异。让我恍然觉得,他好似哈姆雷特的亡父的魂灵在午夜临现。这想象将我周身抓紧,我竟有些颤栗了,一股莫名的激情把泪水也催涌出来。啊,那人格伟岸的高贵时代!那话语响亮的伟大时代!
以一种超然的悲悯姿态,那黑影竟向我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如此低郁,听起来仿佛发自大地的深腹。
“凡事皆虚空……”他如是说道:“人啊,你不知自己今日之所是,也不知自己明日之将是。逝去的日子都成空虚,而明日又何异于今日!推动你生活的,不过是虚妄的幻想!你所寄望的远方,只是蜃楼与海市。睡去时,你渴望醒来后会有新的赐予,可你得到的只是镜中的苍颜白发。”
这亡魂是那样无言地伫立着,姿态中透出人生的全部悲哀。这悲哀慢慢地爬到我的身上,爬到我的脸上,象一层石膏似的把我裹住。
一阵夹着湿土气息的大风从天空吹下来,直吹进我的衣襟里去。幻影蓦然隐去了。眼前的演出现场依然亢奋热烈。
回想起他沉落下去的话语,我自语道:
“你空虚的说教者,我了解你尤如我了解自己。常常地,我几乎被你说服,但我以为,你还不了解空虚。空虚作为空虚,岂不也意味着孕育?最静默的云中,常常酝酿着最猛烈的霹雳的暴风。最深广的空虚中,也有稀微的梦想萌动与摇曳。那是生命的种子,是照进心灵的一缕光线,牵引着人成长与生成。人啊,你注定要自己娩出自己,你的灵魂正在前方的道路上等待你的到来”。
风猛烈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中,在乌云的肌肉间痉挛着紫色的电光。接着,沉闷的雷声从浓云的内里隆隆地升起,又如雪崩般坍塌而下,声音渐消似有若无时,却突兀地一声炸开,向外爆响,整个天空似乎都要碎裂了。
如果生命无望于丰满与光明,啊,上天!那就请把黑色的激情赐给我!把切齿的冷眼与冷心赐给我!充实我灵魂以愤恨与嫉仇!让我攥紧拳头走过黑夜,走过孤寂,走过这卑污营营的时代!
大雨就要来了。这暗夜的穹苍,酝酿着,就要澎湃一场神话般瑰丽壮阔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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