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发表于 2015-7-16 15:24:45

韩信: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野心家

  胯下之辱
  中国历史上,“忍”的故事俯拾皆是,韩信的“胯下之辱”因其刺激性,比起“张良进履”,在老百姓中的流传还要更广泛。
  韩信是江苏淮阴人,出身于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幼年时家境还可以,所以读过不少书。稍长,家道中落,慈严相继弃世,只留下了一把象征贵族身份的祖传长剑。
  在从童年到青年的漫长成长过程中,韩信一直生活在极端的贫困之中,家徒四壁,六亲无靠,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由于从小没有养成劳动的习惯,所以韩信除了读书,练武之外,可真是百无一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史记》上说他“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
  “贫无行”就是穷且行为不端,品德不好。且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当的不好,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社会舆论。所以,地方政府在招聘公务员时,根本就没有人推荐他。他又不会练地摊、跑单帮,或者开个小日用杂货铺什么的,当然更不会种地了。
  也就是说,韩信一小儿就没有学会任何谋生的手段,长大后只得“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
  穷困潦倒都到这份儿上了,青年韩信却仍然自命不凡、自命清高。
  他也的确有着与众不同的远大志向和抱负,并为此作着长期不懈地努力。茅屋青灯,苦读兵书;荒郊寒月,剑影婆娑,直落得一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境地。
  眼看着家中日复一日地揭不开锅了,为了活命,他只好到一些远亲近邻人家去蹭饭,久而久之,街坊邻居都十分讨厌他。无非说他脸皮厚,不要脸什么的。所谓“穿鞋的怕光脚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这是很深刻的民间哲理。
  但韩信却是一个例外,虽然穷得像“光脚的”和“不要脸的”,但他却从来不是“不要命的”,人们讨厌他却不怕他。他之所以没有终极坠落,最终也没有沦落为地痞流氓,最终也没有与地痞流氓一齐混吃混喝,为非作歹,扰乱乡民,也正是因为他有一颗高傲的贵族之心。
  当时下乡县这个地方有一个亭长,很可能与韩信家沾亲搭故,见韩信实在可怜,就把他招到家里吃白食。韩信住也住了,吃也吃了,但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感谢人家,不知道讨好女主人,也不帮助人家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改不掉的“公子哥儿”派头,饭来张口,吃完饭,碗一推,就躲到小房间里去看书,要不就到院子里去舞剑。
  你以为你是神马东西?你是这一家的长公子吗?不是的!你是那当家女主人的娘家兄弟或内侄、外甥子吗?都不是的。你不过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穷亲戚。要说你那点儿武艺,还真是稀松得很,村子里就有人比你的本领高的。至于读书,能读出什么名堂来,又有谁能知道呢?
  学问这东西是软指标,藏在肚子里的,谁能看得出高低、深浅与多少?何况,周围都是目不识丁的乡村野老。即便是那个亭长,也只知道吃饱了鼓腹讴歌,根本不具备对于人才价值的评判能力。
  亭长劝说韩信做点小买卖,可怎么说也不听,韩信依然故我。韩信在亭长家吃白食好几个月了,亭长毕竟是个男人,肚量要大些,亭长的老婆小鸡肚肠,渐渐地就容不下了。
  有一次,她把韩信放在床头的书,扔在灶下烧了。又有好多次,韩信晚回来,不给他留饭,还拿言语挖苦他、讽刺他、挤兑他。再后来,那女人更是打破了一日三餐的正常规律,天不亮就做饭,一早就把饭菜端到自家床上吃了,等到夜读的韩信晃晃悠悠地起床,对不起,锅里没有下着你的米,等待他的只是“冷锅冰灶”。俗话说“冷粥冷饭尚可吃,冷言冷语实难当”,韩信不知道反省自己,却恼羞成怒,竟与亭长绝交而去了。
  黎耀祥版韩信
  韩信在淮水边搭了一间茅屋,以钓鱼为生。他的钓鱼技术同样也不高明,有时钓得多一些,就拿到集市上卖几个钱,然后就到小饭店里沽上二两酒,再来一盘熘肥肠。钓的少了,就回家用白水煮一煮吃。也有一天也钓不上一条鱼的日子,那就只能饿一天肚子了,连屁也放不出来了。
  所谓的昭光易逝,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了。
  淮水河边,有几个妇女专以给大户人家洗衣营生,其中就有一个婆婆,她的真实名姓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后人则称之谓“漂母”。
  中国的民间故事中常有这样的子虚乌有的人物,如《屈原列传》中的“渔父”,“张良进履”中的“黄石公”,都是作者借来说事说理而塑造的人物。
  漂母是专为大户人家洗衣的婆子,每天都要洗一大箩筐的衣服,中午也不回家,就带了一盒“便当”到河边吃。每当看见韩信就招呼他过来,把自己带来的便当分点给他吃。韩信可真也有点不好意思,难免忸怩作态,怎奈饥饿难挡,每次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吃了。
  也许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换季季节,要洗的东西很多,漂母居然在淮水边洗了十几天,每天都将饭菜分给韩信吃,韩信非常感激,红着脸儿对婆婆说:“婆婆,你这样照顾我,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您。”想不到,那婆婆反倒生了气,她一脸严肃地对韩信说:“信哥儿啊,你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混得饭也吃不上,真是太没出息了。我只是瞧你可怜,多少给你吃一点,谁还指望着你的报答呢!”
  韩信当时真是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臊答答地说了声:“是!婆婆你教训得是”,就走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是漂母的这一席话成了压折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韩信沉睡了十几年的自尊心一下子被唤醒了,从此,他才真正决心发愤图强,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
  但是,机会却慢慢地、慢慢地不肯到来。
  有一天,韩信又钓了些鱼,照例拿到集市上去卖。他衣衫虽然破烂,可走起路来,却总是仰着头的,腰间也总是挎了那一把祖传的宝剑。集市上的一班斗鸡的、牵狗的、拎鸟笼子的年轻人全都看不惯他那副穷酸而傲慢的神态。有人取笑他,他也不跟人家计较;有人欺侮他,他也总设法儿避开。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变,总是满脸瞧不起人的样子,不管你们怎么着,我就不跟你们玩!
  街面上的这些“地皮们”是巴不到将韩信扩大到他们的队伍中来的。但“我就不跟你们玩儿”,这是韩信做人最后的底线,“我就不跟你们玩儿”的神态,也就越发激怒了他们。
  这一天,这班年轻人看见韩信又是那副煮不烂的死样儿地走过来了,就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
  有人说:“韩信,瞧你这个猪也不吃的南瓜,文不是秀才,武不能当兵,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富不富,穷不穷的,像什么呀!你还是把那把宝剑收起来吧!别给你家祖宗八辈丢人现眼了。”
  打头的泼皮是一个杀狗屠夫的儿子,他叉着腰,摇摆着走上前来,呲牙咧嘴地喝道:“小子耶!瞧你个头儿也长得高高的,老是带着剑,好像真有什么本事,我可知道你能吃几碗干饭,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以为你是老几啊,你是一个胆小鬼。你敢和我拼一拼吗?你要是不怕死呢,就拿起你那把破剑来剌我,我保证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要是怕死呢?赫赫!那就只能从我的裤裆里钻过去啦!”
  说着,果真当街双手叉腰,两腿掰开,在路中间一站,挡住了韩信的去路。
  刹那,集市上的男女老少纷纷地围了上来,响起一片起哄的叫好声。韩信抬起眼,漠然地注视着那泼皮与泼皮身后的众泼皮们,以及为泼皮们叫好的乡里乡亲。
  眨时间,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地暴了起来,他萌起了一箭剌去,鱼死网破的冲动,但他最终还是按住了腰中之剑,稳住了气息,盯着泼皮又看了很长的时间,五分钟,五分钟,又五分钟,接着就趴下身子,从泼皮的裤裆里爬了过去。
  大街上的人群立时沸腾了,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也没见过竟有这样窝囊、没骨气的男人。
  有的人张开大嘴乐了!
  有的人摇头直叹息!
  更多的人默默无言地走开了。
  韩信爬了过去,又站了起来,尴尬地咧嘴回头一笑,也无言地走开了,任凭笑声在身后响起。
  从这时起,淮阴城里的人就给韩信起了一个外号“胯夫”,即“钻裤裆的男人”。
  不久,这个故事不胫而走,竟流传全国。韩信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瞧,他就是那个钻裤裆的男人”。
  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流传千古的冷笑话。
  2000多年后,美国总统林肯曾说过一句幽默的话:“宁可给一条狗让路,也比和它争吵而被它咬一口好。被它咬了一口,即使把它杀掉,也无济于事。”
  林肯很可能并不知道中国古代有“胯下之辱”的故事,但他的话就像是为韩信的行为作了注脚。
  连环画《胯下之辱》
  我们不妨将韩信的“胯下之辱”与张良的“张良进履”作一比较。
  第一,两个人的出身不同决定了两个人的素质不同。
  张良出身贵族世家,书香门第,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高贵的气质和端庄的品德。
  韩信还没成年时,父母双亡,沦为市井流民,到处漂泊乞食,尝尽了人间的势利和欺凌,他的性格潜伏着强烈的野性,而仁义道德的成分很少。
  用鲁迅的话说,韩信是一个“狼崽子”。
  第二,两个人“忍”的动机有很大的不同。
  张良的“忍”为公,为了寻找报仇复国的机会,并不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
  韩信的“忍”为私,纯粹是为了个人能出人头地。
  虽然后来这两人都加入了刘邦集团,但用三十年前的流行话说,韩信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他是带着个人主义的目的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资产阶级野心家。
  正是因为两人的素质和动机不同,所以“忍”的性质也是不同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张良之“忍”是君子之忍,而韩信之“忍”则是小人之忍。
  “忍”的不同的性质也决定了“忍”的不同的效果。
  当韩信从胯下爬过的瞬间,又一颗新的仇恨的种子在他屡屡受伤的心里种下了,他只想到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他会重新回到淮阴城里来,他不会放过这个如此侮辱他的泼皮的,也包括那个亭长和亭长的女人,甚至要让这个带给他耻辱的城市血流成河。
  起码,当初他是强烈地这样想的,虽然他后来并没有这样做。
  张良只不过受到黄石公的不礼貌的对待,并没有受到人格的侮辱,事情的整个过程相对比较平静,张良的心态也比较正常。张良的人格升华了。
  韩信则被泼皮无端凌辱了人格,事件具有突发性。表面上,韩信从容地从裤裆下爬了过去,但他的内心已经被严重地扭曲了,他的心头在淌着血,他的胸膛在燃烧着烈火,他的灵魂被撕裂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不理智的行为一触即发,差一点,他就挥剑过去,与泼皮同归于尽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也就是一念之差,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冲动,忍了下来。韩信的人格扭曲了。
  韩信之“忍”要比张良之“忍”强烈、艰难得多。
  张良学会了“忍”,同时也具有了一颗平常心。对待任何事物都能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包括功名利禄。刘邦大封功臣之际,认为萧何的功劳最大,封给他八千户。而对张良,则始终把他看作是自己的老师,从不将他与手下的大臣相提并论。他要给张良三万户,比功劳最大的萧何还要高得多,并让张良自己挑选封地。
  在这样的殊荣和巨大的利益面前,张良的态度非常淡漠而理智。他对刘邦说“我是在留城这个地方与皇上首次相遇,并一下子得到皇上的信任,这是上天把我交给皇上。如果,皇上一定要封我,那么有个留城也就够了,三万户,我是绝不能要的”。
  刘邦于是封张良做了留侯。留城是一个很小的地方,“留侯”也只是一个很小的官。即便这样,张良最后还是彻底舍弃了,去作逍遥自在的赤松子游了。
  韩信学会了“忍”,同时却具备了一颗报复心,以及对名利急切的占有欲。
  其实,韩信从“胯下之辱”里只学会了一时之“忍”,而并没有真正学会“忍”,他只学会了“忍”的皮毛,而并没有把“忍”的精髓学到心里去。
  段奕宏版韩信
  秦末,天下大乱,项梁起兵,韩信仗剑从之,可在项梁的军中他只是一名无名小卒,一直默默无闻。项梁兵败,他又随同项梁投了项羽。在项羽处,他只当了一名警卫战士,站岗放哨。为了取得重用,他也曾向项羽提过很好的军事建议,无奈项羽对他根本不予理睬。他就弃楚投汉,但刘邦也不重用他,只是让他当了一名“连敖”,也就是一名宾馆服务员,因为违背军纪,差点被处死。
  后来得到大将夏侯婴的推荐,刘邦封他为“治粟都尉”,也就相当于一个“司务长”。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寻找机会,但始终走不出人生的低谷,他失望到极点,于是就又逃离汉营,这才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
  韩信每“忍”一次,都化作对于名利的更为执著,更为狂热的追求。最后由于萧何的鼎力推荐,说服刘邦筑坛拜将,这才如愿以偿地当了“大将军”,百万大军的统帅,从此开始了他的成功之旅,并最终获得了辉煌的成功。
  随着战场上的胜利,韩信的灵魂越发不得安宁,无时无刻处在患得患失之中,始终在更大的欲望和现实之间徘徊,始终处于反与不反的狐疑、选择之间。
  韩信对刘邦的感情是复杂的。一会儿,他想自己的功劳多么大啊,可刘邦给予他的太少了,这是怨恨;一会儿,他又想刘邦对待他还是不错的,没有刘邦的信任,他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这是怀恩;一会儿,他想要反刘邦,拥兵自重,自立为王,这是野心;一会儿,他又不忍心背叛朝廷,这也是一份忠诚。
  韩信对刘邦的认识也是复杂的。他看不起刘邦,说他不能为将,当一个将军统率士兵最多不能超过十万,再多就不灵了,而自己呢?则是多多益善。
  刘邦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心态好得很,反过来笑着问他,既然如此,你怎么会被我抓起来呢?韩信说陛下不善将兵,却善将将。这话说的是老实话,也是极有水平的马屁话,从中也可以看出韩信其实对刘邦是相当畏惧的。
  他在有条件反时不反,却在没有条件反时又生出反意。就在反反复复的犹豫之间,他终于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韩信之“忍”,为他带来了成功,但这是技术性的;韩信之不能为“忍”,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这是由他的本质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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