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伊甸园
那时候我有两个伊甸园。不,应该是三个,还是不对,应该是四个。分别在我们村子的四个角上。我离开村子后,我的乐园都先后消失了。它们的消失让本来就很恍惚的我,更加恍惚。我开始觉得那只是一个又一个遥远的梦境。一、半拉山
从我家一直向东走,大约走二里路,就到河边了。河的东面是一马平川的平地,河的西面是高坡。高坡自西向东缓缓上来,到了河边,就像刀切了一样断了。河的西岸垂直的高出河面和河东岸十几米。河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向东南蜿蜒流去。我们村里的汉人们管这里叫半拉山,蒙古人叫哈日俄日格(黑崖)。这里的土是黑色的。
夏天河涨水,这里的水很深,黑黑的打着漩涡。半拉山上的土,大块大块的往河里掉,发出空洞洞的巨响。这时大人们最操心了,就怕孩子们来这里玩。不管什么时候,大人对孩子的能力总是低估,其实孩子才没那么傻呢。
冬天就不一样了,河水冻住了,崖上的土也冻住。我们捡牛粪回来的时候,就停在这里尽情的玩儿。找个稍稍有坡度的地方,当成滑梯玩儿,蹲着滑下去、坐着滑、躺着滑、头朝下滑。玩儿够了,挎上装满牛粪的筐往家走,迎着又大又红的夕阳,顶着刺骨的寒风。夕阳虽然没有了刺眼的光了,但是,如果长久的盯看后,再往其他地方看时,眼前会出现五颜六色的圆圈圈,就像五颜六色的梦想一样诱惑我们。
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每年我的手脚都冻得流血流脓,那些年又永远缺柴火。所以,我们每天放学都要出去捡牛粪。我们捡来的一筐牛粪,能温暖我们一个晚上。我们在半拉山上创造出来的滑梯,也给我们单调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快乐。我们用久看夕阳后出现的五颜六色的圆圈圈编织多姿多彩的故事。
那时,捡牛粪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在这样的简单劳动中获得无限的成就感,仿佛我们捡来的不是牛粪,而是整个春天。即使手脚冻得流血流脓,我们也是快乐的。我们能用整个半拉山当我们的滑梯,那是神赐给我们的礼物。
可是,现在河干涸了,我们的滑梯不见了,我心中的一根最活跃的血管突然崩断。
二、一帮树
站在我家的院墙上,向东南望去,视线的尽头,有一群榆树,村里人叫一帮树。这里不是林子。林子在我们村的东北角,很大的一片,都是高大的杨树,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排列成方阵,我一般不去那里,那儿不小心就会迷路。而东南角上的这一群树,全是榆树。彼此之间的距离很大,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很不规则。
每一棵树的长相都很奇特,歪歪扭扭,奇形怪状,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盆景。它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创造出来的杰作。尤其是早上太阳出来时,你从远处往那个方向看去,初升的太阳就好像挂在那棵树上一样,仿佛是那棵树结出的硕大的果实。印象最深的是一棵,倾斜到与地面成三十度角的树,我可以直着身子,走到它的枝头。
这里是属于春天的,春天榆树长出了叶子,结出了榆钱。其他菜还没长出来,冬天储存的菜也都没有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时可吃的菜就是,家里种的小葱和地里自然长出来的苦菜,再就是这榆树钱。我们每天放学,要么去地里挖苦菜,要么来这里摘榆树钱。苦菜洗了和小葱一起蘸酱吃,榆钱熬汤喝。
每次摘榆钱,我都摘得最多,最好。因为,其他女孩子不敢爬树。我是爬树的高手,这里的树又好爬。我看见哪里的榆钱多,就爬到哪里摘。这里没有我爬不上去的树。没有我够不着的枝头。有些小孩小小的衣服兜都摘不满,这样的孩子,在学校里都是我手下的小兵。我指东她们不敢走西。
后来,人们不需要吃榆钱和苦菜了。我就经常在这里放马,放牛。有时,躺在那棵长得斜斜的榆树上,两只手向后抱住树杆呼呼大睡。榆树的梦把我托举得高高的,一直举到云端,突然一撒手,我就从云端上往地狱里坠下去。
现在这个乐园没有了,这里出现了一个砖厂。那个砖厂的老板是我十世的仇人。砍倒那些榆树时,那一片旷野都喊出了榆树的痛。
三、马莲
村子的西南角,有个高高的坨子,坨子上长满了马莲,一堆一堆,开着淡蓝色的小花,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苦涩而清淡的香气。这里是牛群经过的地方,群牛在这里踩出了纵横交错的小路,人们叫这里为:马林少宝——牛走的路。过了这个坨子,就是我们村和敖力布告村之间的方圆十几里的草地。平坦如镜,碧绿如翡翠。放眼望去只有天空和大地,望不到尽头。天空和大地之间点缀着一群一群的牛羊,像绣上去的一般。
夏天急暴的雷雨过后,这里奇迹般的长出了硕大的白蘑菇,像点点繁星一样调皮的眨着眼睛。只有这个时候,这片旷野上才有人迹,才觉得这里还是人间,要不一直以为这里是寂静天堂的一角。
有时,我送牛迟到了,就来这里找牛群。把牛交给牛倌后,就在那个长满马莲的坨子上,拔马莲编辫子、编跳绳。头上扎着长长的马莲辫子,盼望着自己的头发快点长。等到家时,马莲辫子早已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跳绳也跳成两截了。一次,我在这里看一条蛇,那条蛇的速度快得惊人,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闪就没有了,我吓得跳脚叫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如今,这里的马莲都长成了玉米。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奇迹让马莲长成玉米的。我也始终不敢穿过那片玉米地,去看看那片能长出蘑菇的草地,没有勇气去看那些草和蘑菇都长成了什么。我不是怕那条闪电一样快的蛇,我是怕我熟悉的事物消失的速度,比那条蛇还快。
今年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去四子王旗旅游,我看见公路两边,整整齐齐长着的一丛一丛的马莲,想起了我那长满马莲的乐园。可是,听了同行朋友的话后,心里顿时塞满了棉花。她说那是人工栽植的。天哪,我真的不敢相信,像马莲这样随处都能扎根生长,有着极其顽强生命力的植物,如今也已经堕落到人工栽植的地步了。写到这里,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四、风蚀堡
村子的西北角,快到河边的时候,有一片沙滩地,那里有许多形状各异的小土包群。我凭着学到的一点地理知识,称之为:风蚀堡。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里,风留下了它的脚印,留下了这么美丽的雕塑群。那些被风吹走的土,带着怎样的心情走远?走到哪里安家?养育了哪里的花草树木?那些留下来,成为风蚀堡的土,又是用怎样的力量坚守住了自己,成了我的风景?
这个风景地,我不是经常去。只有天气好的傍晚,吃完晚饭,没有事情做时,去那里消食。坐在某个土包上,想想事情,痴痴望着前面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红光,缓缓向东流去的河。用那些奇形怪状的土包编织五颜六色的童话。在童话中,我是唯一的国王。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在这里做着缤纷的梦,打发掉了大把大把的青春时光。
有一年,彩色照片兴起来。我们村里来了个照相的,我们好多年轻人都来这里留下了青春倩影。那时,这里才成了真正的风景地,人们迎着夕阳,坐在沙地上,前面放个小镜子,小镜子反光,照出来的相片上,有一个小太阳,非常漂亮。我们美其名曰:夕阳景。
如今,这个风景地也没有了,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一片的庄稼。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人类来地球的秘密——人不是被赶出伊甸园的。而是,自己毁掉了伊甸园,没处可去了才来到地球上。
我想问的是,地球这个地方能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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