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后尘 四
四两年后,我本能留城当工人,可是我不愿在这个抬不起头的家里,毅然决然地报名上山下乡,到最艰苦的广阔农村去插队落户,妈哭肿了眼睛,她知道我是为嘛走的,她给我缝了一床厚被子:农村冬天没炉子,冷——!她给我亲手缝了一个骑马带:你是大闺女了,用得上,还准备了几包月月红的纸,我一个谢字也没说,我不让她送,在胡同口就让小妹扶她回屋了,我像小鸟一样飞了,飞进了广阔的天地。
我是上山下乡的积极分子,在那个坐了火车,坐汽车,又坐了牛车才背着被窝卷走进小山村里的我埋头苦干,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终又成了县里的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在这里没有人再把我当破鞋子女看待,我像走出监狱的犯罪分子一产,又得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新生。
当兵了,上学了,选调了,我让出了名额,因为我是积极分子,本应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的,等小山村里的知青走没了,我成了小山村里的一个地地道道农民,成了小山村里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了。
十年间,我一次家也没回过,我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个家,更不想再进入那个家。妈来过信,还托探亲的知青带过东西,我一封信也没回过,我不回去了,我要在小山村扎根,干一辈子革命。
知青们都走了,小山村里捌着脚指头数得过来的年青小伙子,算得上的是富农出身的国栋,人品长相都好,就是成份太高,村支书不同意:你刚入党,咋能找个富农出身的子女谈对相那,这让俺们贫下中农咋看,不中!
我是谁——党的人,听党的话,跟党走,不愿意也得愿意,我嫁给了贫协主席的儿子,栓柱——一个老实巴交的复员兵,我又上了县里的大喇叭: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这次我没高兴得起来,我没给妈信儿,后来妈得知了信儿,让小妹写了封信,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我骂了,狗血喷头的骂:没良心的!你是个白眼狼——!
从结婚那天起,我成了老葛家生孩子的机器,一年一个,连生了两个女孩儿,老葛家的贫协主席坐不住了,命令栓柱要第三胎,我不干,我是先进不能破坏国家政策。晚上栓柱要骑马马,我对他说:戴上这个!检柱把避孕套往地上一扔:爹说了生个男娃!
我说:让你爹自己生去。
栓柱驴子性上来了,把我压在身子下……
我又怀孕了,栓柱把我藏到二十里地外的他娘舅家,生下孩子一看,栓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咋——又是个丫头片子!
他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骂:就是你的这块破地不好,只会生丫头!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这个三丫头,栓柱被罚了五百块钱,五百块钱,那是拉下了苦干三五年的饥荒,栓柱一气到岭南的小煤矿上钻地洞子,端起了阴间的饭碗子,还债吧,老葛家的贫协主席甩脸子给我看:光能吃不能干的货,连个儿子也生不出!
栓柱命短有去无回,小煤窑冒顶了,开矿子的矿主子赔的那几个钱还了超生超育的罚款,老葛家欲哭无泪,有冤无处诉,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到我身上:这是个败家的娘们,扫把星——妨人啊!
至此,断了与老葛家的所有联系,我成了小山村里的拖女拉饥荒的小寡妇。
家里少了一个支撑的大男人,农村的日子没法过,农活儿就不用说了,刚刚分田到户的几亩地里草比苗高,就单说喝口水吧,也得从五里地外的甜水井里去挑,赶上刮风下雨连根干秫秸都没有,点着湿柴禾薰得两眼流泪儿,做不熟饭,大的哭小的叫,做娘的难呀,我算是全体会到了。夜里坐在冷炕头上想起了家里的妈,那些年来带着我们姐妹们是怎么过的,想起来就心寒,想起来眼睛就发酸,不养儿哪知父母恩,心里不是个滋味,愧愧的……
大太阳下人家能歇晌,我不能歇,抓着闺女们睡午觉,得把地里的草锄了,不然,秋后又不能吃草呀。细想想还不如当个牲口,当牛做马是只羊也行,大不了做个兔子,光吃草就能活命——人不如畜牲呀。
我看见自家的地里有人,便大声喊:谁?那人没直腰继续锄地,我跑到跟前一看,是国栋:你?
国栋没说话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啥!
我感动得快掉下泪来……
国栋笑着说:你家的地里草比苗高,秋天吃啥?
那次你替我家挑担水,二跩子没少说闲话。
那小子没憋啥好屁,别答理他!
过了下晌,地里的草锄完了,我只能说声谢,国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谢啥,乡里乡亲的,就是搭把手的事。
我俩回村,二跩子瞪着鼠子眼大声喊:哟——蔫不溜秋的没看出来,搞上啦!
国栋狠狠地回骂:放你娘的狗臭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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