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屋的记忆
围屋的记忆 (散文)在我的心中,有关家乡的记忆,总是那样的丰盈而美丽,温馨而亲切。随着人生岁月的流逝,这些记忆愈发变得明澈和清晰,显得更加隽永和悠远,带着历久弥新自然淳厚的芳馨,使我久久地回味,与日俱增地生成浓浓的牵挂。对于故园山水无限缱恋的情境当中,让我永远也难以忘怀的,还是家乡经历风雨沧桑的围屋。
我在故乡的老屋,原本是一幢两层高的土楼,属于祠堂旁边的衬屋,坐落在一条纵向的“天街”上,外围环绕着一大圈半圆形的围龙屋。在围龙屋的环护拱卫下,以宗族的祠堂为中轴线,两边对称地排列着许多条“天街”。那些兴建于“天街”两边的房屋,以及外围交相错杂的各式“横屋”,密密层层,重重叠叠,参差错落,排列有序,组合成一个人口集中聚居的村落,这就是我们祖祖辈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位初来乍到的访客,走进这个幽雅古朴的村落,漫步在纵横交错被称作“天街”的巷道上,定然会被眼前纷繁多变的景象所迷惑,如同走进了一个偌大的迷宫。你甚至可能一下子无法辨得清周围的方向,许久地盘桓在扑朔迷离的村道中间,在街巷弄堂里绕来绕去,最后还回转到原来的地点,难得从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中走出来。
我自出生的时候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围屋当中。一直到上学读书的年龄,几乎从来没有单独走出过围屋,至少我还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说起来有些好笑,在我们小的时候,几个小伙伴们常常聚拢在一起,在围屋的弄堂里头追逐嬉闹,玩一些捉特务、抓汉奸之类的游戏。有时候,我们走得稍微远一些,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大人们四下里到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有点懵懂的我们,只好又好气又好笑地领回自己的家里。这样尴尬的事情,被左邻右舍当作一时的笑谈。
在围屋犬牙交错的巷道里迷路,不仅仅是我们小孩子,即便是大人也在所难免。我曾经听到过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说是盛夏的正午,毒辣的太阳在头顶上曝晒,晒得人头昏眼花。一个大婶刚从田里挑谷回来,满头大汗,一边喂奶,一边烧饭,突然发现家里的猪不见了,急忙“嗬哇、嗬哇”呼唤着去寻猪。不料,刚好一个补锅的师傅也到各家招揽生意,头顶倒扣着铁锅,高声吆喝着:“补锅呵--” 在各条巷道里转悠。两个人不自觉之间,在不同的巷子里连续碰了好几次面,每转过一条巷子,师傅都上前礼貌地问一句“大嫂要补锅么?”,惹得大婶心中非常窝火,于是两个人大吵了起来,各不相让,弄得彼此下不了台阶。实际上真的不能责怪他们,双方都不是故意的。你想,一个是心里有事,正在火气头上;一个是铁锅遮挡了眼睛,的确看不清对方;所以才会造成如此的误会和尴尬。其中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巷道的曲折回环,才让他们如此有缘地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在我的印象和认知当中,围屋里头就象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与外界既相互隔离又相互联系的天地。它以博大的胸怀,雍容的风度,丰盈的意象,将我们拥揽在自己的怀抱里。在这个仪态万方、包罗万象的围屋当中,有着极为完美的建筑结构,丰富的文化内涵,十分齐全而且实用的内部功能。祠堂以及议事的中心大院,处在整个围屋的中轴线上,是围屋建筑群的核心地带。它向围屋里面的所有居民,提供了一个经常性活动的中心场所。围屋里的所有住民,都可以在这个中心地带从事各种居家活动,如洗衣、晾晒、娱乐、玩耍、休息、交谈、议事等等。它自然而然地将周围的各家各户联系起来,促成了邻里之间的相互依赖性,增强了彼此之间的日常沟通和互动,成为维系宗族团结以及社群关系的重要交流场所。在围屋里头,开办了私塾书斋、习武演艺场所,可供后生学子读书练武。开凿了水井,修筑了水塘,可供人们日常的饮用和洗涤。搭建了砻谷舂米等加工作坊,里面风车、砻、碓、石磨等工具一应俱全。围屋内部还开设了豆腐作坊、理发店铺、副食杂货店之类的经营场所,保证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也就是说,即使你不离开围屋,也可以照样进行日常的生产生活,照样从事众多的社会活动,照样进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可以从中经历和体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一个现实大社会的缩影。客家围屋所蕴含的实际效用,衍生的多种社会功能,以及其所产生的空前的历史和现实影响,确实如胡锦涛所说:“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是大家庭、小社会和谐相处的典范”。
正因为围屋具有如此超凡的内在功能,不但其外观上看上去气势磅礴,宏伟壮观;而且其内部结构也匠心独运,精巧合理,兼取安全性,封闭性,防御性于一身。所以,如此精巧完美的建筑体系,才会被客家人奉为神圣的乐园,与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相互连结,成为寄托身心和安身立命的堡垒,与其内心契合成为生命的共同体。由现在溯源到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以前,从最先开基创业的先辈们开始,我们在这里生生不息,蕃孕传承,螽斯衍庆,经历了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倾情地览眺月亮的阴晴圆缺。度过了每一个旦夕晨昏的日夜交替,虔诚地瞩望太阳东升西落。在这样一个安全宁静的空间里,从事春播夏种、秋收冬藏,世世代代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耕读传家,其乐融融。以自己所特有的从容和淡定,走过与别处不完全相同的人间岁月。
显然,这些围屋的外观造型,以及所在村落的整体布局,是经过认真勘测和精心设计的。说起围屋的实际功能,除供人们栖身其中休憩安身,进行日常生活以外,其最为重要的内在功能,就是侧重于对外的防御。人们在此合族而居,用石砌高墙四面拱围,外墙几乎不开窗户,墙上还设有炮口和抢眼,墙顶上开辟有贯通的巡道,设置有火攻水淹的机关暗道。四个角楼上还筑有碉堡,能够瞭望观察周围的情况,起到抵御外来进攻、必要时进行防卫出击等方面的作用。
当然,花大力气设置这些防卫设施,绝对是有其现实考量的。由于我们老家地处山区丘陵地带,村子四周重峦叠嶂,沟壑纵横,山高林密,从前经常有老虎等凶猛的野兽出没,狼奔豕突,蛇虫肆虐,地理环境相对险恶,给人们的生存安全带来严酷的威胁。加上历史上朝代更迭,中原逐鹿,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一旦战争波及,则豺狼当道,匪患横行,地方受苦,百姓遭殃。因而,先人们根据自身生存发展的现实需要出发,经过对自然和社会历史长期的观察和实践,总结出了建造封闭式的围屋,加强内部纵深的防御,以抵御外敌入侵和野兽袭击的经验。在如此的大背景下,各式的围屋建筑群应运而生,成为广大客家地区一道特殊的景观。
客家先民原系中原的汉族士民,在两晋以后至唐宋时期,因战乱和饥荒等原因,从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被迫南迁,历经五次大迁徙,先后辗转流落到南方。这些因战乱和灾荒等原因辗转南迁的客家先民,发现平坦的区域已有先来者居住,只好迁移到山区或者丘陵地带,在闽、粤、赣三省交界的荒僻山区落籍,逐渐繁衍生息,流布四方,故有“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之说。当时朝廷委派的官员,为这些移民登记户籍时,将其视为来此做客的“临时人员”,因而立为“客籍”,称为“客户”或者“客家”,这就是“客家人”之称谓的由来。客家先民经过长期迁徙,定居于荒僻的岭南以后,不但传播和推广中原的先进耕作技术,而且其民宅建筑也在中原传统建筑风格的基础上,结合当地的地理气候特点,进行了适当的改良和创新,创造了鲜明的地方特色。
围屋在堪舆选址上,既讲究天人合一,又兼顾风水地理。围屋的正中,必然背靠 “龙脉”极盛的山峰,屋后定然是青山逶迤,古木参天,植被茂盛,蕴藏丰沛充盈的“龙气”。整个围屋的正堂以及其他的衬屋,都处在青山绿树的环抱之中,加上祠堂门前修筑一湾宽阔的水塘,总是荡漾着一池盈盈的碧波,组合成一幅和谐的山水图景。它们顺应风水堪舆学的原理和规范,山水照应,虚实结合,布局精巧,气势非凡,整体上缜密和谐的构思,常常令人赞叹不已。
在建设规制上,围屋承袭了中原传统民居的优势。根据南方天气潮湿雨量充沛的特点,形成“三堂两横”为核心的家居单元,再配以左右两边相互对称的建筑形制,形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体。作为围龙屋中心的祠堂前面,一般都会修筑一个半圆形的水塘,使得整个围屋群总体看起来,如同一个阴阳太极的图案:陆上的屋舍为阳,屋前的水塘为阴。如此阴阳相交,上下相对,自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当然,有一些围屋的建筑结构及风格,也会根据当地的地形特点,进行一些调整和改变,使其从外形到内部的结构更臻完美,也更具有实用性。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总体的布局还是会依照基本的形制进行铺排,显得和谐庄重,不失威仪。
在平面布局上,整个围屋建筑群主题突出,层次分明,左右对称,井然有序。中间一条以祠堂为核心的中轴线,主要的建筑物都沿着中轴线布置,其他建筑则设置于主建筑的两旁。如此巧妙的布局和安排,恰如北京故宫紫禁城的建筑特点,这也正好说明了一种历史传承。作为围屋“心脏”的宗族祠堂,理所当然地雄踞于围屋的中心点,这里是族长召集宗族父老兄弟议事的地方。逢年过节,合族各家各户都要挑着供品,到这里祭祀祖先。每当家族中的男性娶亲,须在祠堂敬拜天地,叩谢祖先,宴请宾客。每当闺女出嫁,要向列祖列宗叩拜辞行,行礼后方可罩上盖头,踏着象征圆满幸福的大圆筛子出阁。家族中那个人家喜添新丁,元宵节时都要前去祠堂上灯和闹灯,新丁取名要将喜联张贴于祠堂内,以示向祖宗报告喜讯,祈求保佑长命富贵。如果有人读书高中或者求取功名,也要先向祖宗禀报祝祷,以求得步步高升。族中的老人谢世,祠堂便成为举哀发丧的灵堂。就这样,无论红白好事,祠堂都会将合族融洽地凝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遂行天道人伦之礼仪。
在材料结构上,建筑围屋的材料取材十分简单,主要使用山坡上的黄粘土和砂土,用特制的墙架围筑夯实,既经济方便,又实惠耐用。围屋重建时,旧墙土还可以再次利用,不致于破坏耕地的土壤。一般的土墙内部,放有杉木枝、竹片等作为“墙骨”,可加大墙体的柔韧性和拉伸度,使整体结构更加稳固。在建筑祠堂或者塾馆等大型公共设施时,一般使用的材料都比较考究。需要使用经过长时间沤制的熟泥,加入大量的糯米、红糖、石灰、纸筋等材料,反复过滤搅拌,洗磨抛光,使墙基坚如磐石,墙壁光洁细腻。然后,再进行修饰临摹,雕梁画栋,以达到金碧輝煌的效果。
从广义上说,无论是圆形土楼,还是方形土楼,其实都属于围屋当中的一种。而其中的半圆形围屋,是围屋中最常见的类型,也是客家人最典型、最具特质的民居建筑。其中包含极强的传统伦理观念,融汇浓厚的风水堪舆意识,蕴含丰富的天文地理相谐共进的思想,符合“天地人”合而为一的观念,也即是今天所强调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所以说,围龙屋的客家文化内涵十分丰富,从建筑风格到民情风俗,处处都展示了客家灿烂的人文历史,是客家文化的重要象征和集中体现,被誉为世界民居建筑的奇葩。
如果你站在巍峨的高山之巅,朝着远方的山水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广袤的蓝天白云之下,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在苍莽碧绿的山野丛林的边缘,矗立着许许多多圆形或者半圆形的群体建筑,掩映于苍翠的山林之上,飘逸在缥缈的云霞之中,构成一幅幅美丽壮观的图景。这就是客家人的围屋,客家先人奉献给大自然的精美杰作。这些客家围屋,留存于山野之间,虽然远离通都大邑,却以其厚实稳固的形体,沧桑古朴的形象,宏图巨制的规模,广博包容的气魄,和谐完美的意蕴,让人震撼,令人倾慕,使人感慨。
我们老家所在的围屋,应该是众多客家围屋中比较后期的建筑,但也有四百年左右的时间了。从远方的山头上望过去,其形状就像是一个偌大的“太师椅”,泰然稳固地倚靠在叫做“豹虎头”的山脚下,背后耸立着形象酷肖豹子的山头。纵观整个地理形态,围屋后面有雄峻的靠山,山势迤逦,群峰耸竦,龙脉绵远。围屋两边砂水纳配,左腾青龙,右踞白虎,龙虎围护拱卫,相得益彰。从围屋的门前远眺,案山罗列,形如笔架,雄奇灵秀,。祠堂及其门楼气势轩昂,朱梁碧瓦,飞檐翘角,气势非凡。明堂两边流觞曲水,左右映带,温婉而行,得聚生旺之气。察观此灵山秀水之形,福地阳宅之象,气韵悠长,意象万千,诚为风水宝地。
在这座古朴厚重的围屋里,曾经萌生过我们无数少年的梦想,留存着许多我们儿时温馨的记忆,也在心灵深处留下过零碎的阴影。我清楚地记得,处于围屋中轴线上的祠堂,原本是宗族聚会的场所,但是在文革动乱时期,这里变成了政治漩涡的中心,成为造反派肆虐的重灾区。狂飙乍起,祖宗的神位牌被一举捣毁,连同祠堂里的各式牌匾,以及其他的祭祀设施,悉数被投入冲天大火中焚烧殆尽。一群狂热的莽撞少年,天天在这里敲锣打鼓,张贴标语,呼喊口号,唱歌跳舞,如鬼哭狼嚎般地斗私批修,揪斗牛鬼蛇神,把宗族父老吓得胆战心惊。后来这里成为生产队的会议室,天天开会讨论抓革命促生产,为了收入分配的琐事大吵大闹。特别有意思的是,社员们会前唱《东方红》,会议结束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天天雷打不动,有的高门大嗓,有的五音不全,鱼龙混杂,甚是滑稽。直至多年以后,祠堂才恢复它原有的形貌,回归行使其供奉祭祀祖先的职能。
围屋外围最上端的山门,正中宽敞的厅堂为合族出资兴建,属于公共建筑,也是我们儿时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因为有许多老年人喜欢在这里休憩闲聊,所以显得颇为热闹。他们常常在我们的恳求下,讲一段以前的“古事”,也即是今天所说的故事。他们所讲的故事五花八门,有他们放木排到潮州汕头的经历,也有古代的民间神怪故事,最精彩的还是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梁山伯与祝英台、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之类的故事,常常让我们神魂颠倒,想入非非,如痴如醉,甚至忘记回家吃饭,害得大人到处寻找。让我记忆最深的人,是其中辈份最长的三叔公太,满头雪白的头发,满面红光,烟瘾奇大,喜欢口里衔一根大烟筒。他经常让我们往烟筒里面填烟丝,用草纸捻成的纸引为他点火,嘴里便吧嗒吧嗒地抽个不停。那支长烟筒被烟熏得金黄,泛着闪亮的光泽,烟筒里塞满了烟膏。有时他让我们抽上一口烟,或者让我们稍微嗅一下烟筒,我们就会被呛得咳嗽不止,头脑被熏得昏沉半天的时间,实在太够味了!
说实在话,发生在围屋当中的记忆,虽然显得有些零碎,但却异常的亲切,经常萦绕于我的脑际,让我久久地沉缅和回味。尽管我们的人生经历有限,但是与围屋有关的故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围屋以及其代表的文化,蕴涵了一种原始之美、一种简约之美,一种神秘之美。它将以其原始质朴的形象,体现丰富的客家精神,透射传统文化的张力,给我们以心灵的叩应,带来生命无限的启示。客家的围屋,不但是孕育我们生命的摇篮,也是我们生命之中永远不变的情结。它将始终珍藏在我的心头,成为我永生的记忆。
二0一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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