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文章写好再说(黄惟群)
一直以来,中国文学被要求表现这表现那。文学是人学,人学是心学。心学不表现心、不为心服务,却要“听从号令”,今天的人,恐怕不难想明白其中的悖理。这样的理论口号下,能出多少真正的作家、多少真正的文学作品?起码,沈从文出不了,周作人出不了,就连鲁迅也不可能出得了。正是从这样的理论口号开始,我们的文坛,脱离了文学的本质,出现一个愈演愈烈的严重倾向,即将文学的追求放在了作品的立意、高度、反映了什么、说明了什么、以及更为空洞虚浮的悲悯了什么、关注了什么之上。我们的作家,也开始走上了本末倒置的创作路,不是从人和人的生活出发,而是从立意、高度出发,构思、创作作品,根据既定的主题去“套制”人物、事件。
立意、高度、深度之类,太易因人因时而被随意解释。七十年代,《红楼梦》的伟大,被鉴定为: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而今天,还有人坚定地认为,《情人》的成功,就在于深刻地反映了殖民地的生活。
今天,似已没拒绝不了的力量非得将文学之外的因素强加于文学,但我们的理论体系已出了毛病,即意识不到被颠倒的文学观造成的危害,更意识不到颠倒了的观念需颠倒过来。不仅,我们的很多批评家这样看作品、很多作家这样创作作品,就连我们学校的文学课,也是这样分析作品、这样教学生的。
不错,立意、高度、深度,确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家的特质及所达层面,但是它们的体现,是靠实在的内容、具体的写作手段支撑起来的,离开了内容和手段,它们就是有害的非文学的空话。另外,我们的文坛,总是偏面、简单地将它们仅仅与时代、社会、历史联系在一起,以致一些作家可笑到了,一旦自认写了时代、历史、社会,便觉自己写了好作品、大作品。文学中的立意、高度、深度的表现是多样性的,根本来说,文学是感性的,也因此,它们更重要的,是和作家视线中的感情、感觉、感悟的联系,是作家微妙感觉、深厚情感、高明感悟的体现。
任何特定时期,作家所能达到的立意、深度、高度,都不可能随意变动、升降。它们直接体现在作家的目光、选材、在选材中看到感到了什么中。当一个作家决定了写什么时,事实上,他已将自身的所有信息,都输入了所写的对象中,这信息,包括他所有的立意、高度、深度。
立意高度深度之类,强求不了,它们“潜伏”在作家身上,与作家的感情思想同存,一个作家有多少就是多少,能达到什么层面就是什么层面。创作中,对它们的过度强调与呼唤,特别是偏面的强调和呼唤,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将文学引向评论上的夸夸其谈、上纲上线,和创作上的弄虚作假作家努力制造心中所无的感情认识的代价,一定是作品的空洞、失准、脱离实际。
文学创作,说到底,写作是个“技术活”。当一个作家固有的感情、感觉、感悟、思考与认识,在投视的人物事件上找到了合适寄托时,所需做的,最重要的,也是最具难度、最具挑战的,就是怎样写好作品,怎样通过技术操作,将自己的感受认识充分地、艺术地、恰到好处地、文学化地、理想地表现出来
构思、剪裁、手法、措辞的得当与否;情理、文理、事理的通顺与否;秀与隐、工与巧、博与约的拿捏准确与否;是否做到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旷而不溢、奢而不玷,以及句句相衔、字字相咬,等等,还有就是所有这些如何相互作用、共同烘托出作品的整体效果。
这些,才是文学创作的重大守则,是作家必须用心努力、牢牢掌控,来不得半点虚假的。
这些年,我们文坛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唱了太多太久的高调,完全忽视了,文学创作是一门需要踏踏实实努力的“技术活”,忽视了,作家在决定了写什么后,重要的是怎样将之最好地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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