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发表于 2015-4-28 09:01:43

诗人汪国真最后的岁月欣赏

汪国真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1月31日9点53分,这是一条转发链接,转发的是他的成名作之一《让我怎样感谢你》的配乐诗朗诵。4月26日,他因肝癌晚期病逝于北京。

汪国真是从去年6月开始用微信的,半年多里他只发了5条朋友圈,两条关于他的诗歌,其余则是他的作曲、书法和题词。
而他的腾讯微博开了5年多,有408条广播,内容包括参加访谈,与人互动,诗歌、书画、音乐作品的发布,也不乏生活琐碎的分享。对着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诗人大卫,汪国真曾炫耀微博听众500万的成绩,“上去刷一下屏,一天粉丝涨一万,开心的不得了。”大卫回忆。
相对更为私密的朋友圈,诗人汪国真看似更乐于面向大众。这符合他一直以来贯彻的文艺观:对自己的诗歌未见容于学院派,他解释说,“人民说你是诗人,你就是诗人,不被人民承认你就什么都不是。”
用“人民”来描述读者,似乎隐含着对一个坚固的共同体的乐观判断。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成名的:诗歌不见于专业刊物,靠市场媒体走红;80年代以手抄本流传,1990年井喷似地出了四本诗集,销量破60万,仍供不应求。王府井书店里挂出“《汪国真诗集》未到货,何时到货不知道”的条子,他若无其事又喜不自胜地装普通读者打听,售货员很不耐烦:“每天那么多人问,哪能一一回答。”
但火速登顶后,1991年,汪国真热即已退潮。他自己后来解释,是因为参加了央视的主持人选拔赛,表现欠佳令粉丝失望之故。但事实上,他或许太苛责了自己。他的诗歌并没有变:天真直白的情感表达,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对仗工整的行文、韵脚,已成类型化的比喻、意象……
并不见得比80年代时更好或更差。只是他心中的“人民”早已变为“大众”,也就意味着具有松散、善变、喜新厌旧的品质。这20多年里一个中国人可以遇到的心灵鸡汤比喝过的鸡汤还多,手抄本里的老诗人?过眼云烟耳。
于是,在诗人汪国真人生的最后岁月里,他一手开拓了书法绘画、写歌谱曲、客串主持等业务。从去年开始,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微胖的唐装中年人出现在电视上,略带紧张地当着书画选秀、诗词竞技的主持人,不时背几句似曾相识的诗——曾经手抄诗歌的一代人,也许可以因此分辨出他来。
如是种种,他的生活看似已与诗歌无关。在汪国真的个人官方主页上,最新诗作更新于今年2月16日,是一首颇为应景的《新年好》,即便它的平庸与俗套一目了然,但你看不到一个肝癌病人的痛苦熬煎,只看到他的美好情感与善良心愿。
新年好请我让对你说一声新年好看雪已成舞 花将成潮请让我对你说一声新年好让过去的日子如水流让将来的日子似拂晓请让我说一声新年好愿雨里有你的收获愿风中传你的捷报请让我说一声新年好阳光中我为你祝福月光下我为你祈祷http://www.dahebao.cn/picture/2015-04-27/8e931edb-8c19-44b5-bb93-97285a8c92b8_630x0.jpg▲ 汪国真2008年接受采访
总是很得体,从来不拒绝
初成名时汪国真瘦削、文艺、架一副眼镜,符合人们对一个诗人的形象需求。人到中年他略有发胖,但不过分,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圆润了些,笑起来酒窝隐隐,不大像诗人了,却不知为何俗气得恰到好处、倍添信赖。
这些年他做的事情确实也不大诗人:成立工作室打理他的商业行为,出现在各类活动现场,润格明码标价,官员出书他写序,为各类政府、景区、企业作诗题词乃至谱曲写歌。似乎很容易由此推论:“汪国真”已经被彻头彻尾地市场化了。
但这个在商业社会游刃有余的汪国真,在朋友看来仍不令人生厌。即便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自己现在更乐于被定义为书法家、作曲家,但当诗人大卫当面提出,汪国真在书法和音乐上的名气“仍在吃诗歌的老本”时,他并没有反对,“很自然地笑笑,表示默认了。”
后来他接受媒体采访,固然津津乐道于香格里拉酒店如何选定了他为红酒题词作诗的故事,也不忘补充一句:“我的书法已经得到了官方、旅游界、餐饮界、收藏界多个领域最高端品牌的认可,我觉得做到这个地步可以了。当然我很清楚,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诗歌先被人认可,不然书法比我好的人很多。”
2013年习近平在APEC会议上引用了汪国真的诗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之后大卫见到他:“汪老师你可牛逼大了!”汪国真反而很淡定:“可能是习总书记的秘书喜欢我的诗歌。他的秘书有可能是70后,正是我的诗歌红的时候。”
“我对汪国真的印象就是不装,他没有所谓名人的架子,总是很低调、很谦虚、很纯朴,非常好相处。”大卫说,“从没见他失态,从没见他发火。你在他面前背他的诗他固然高兴,但也不会因为一高兴就把杯中酒干了,他总是很得体。”
演唱过多首汪国真谱曲歌曲的歌手白雪则回忆,相识多年,她没有见过汪国真拒绝别人的要求,“总是说好啊、可以啊,为别人设身处地去着想。”
一年里往往有八个月的时间,汪国真为了他来者不拒的性格不得不在外奔走:今天为金融论坛主持开幕式,明天为保险节目担任主持人,本周作为嘉宾随摄制组下乡采风,下周则负责为某画家的作品配诗。乃至在他去世之后,媒体整理他所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竟然出现在《河北大学报》。
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汪国真解释自己重感情,只要是自己的读者,他一视同仁,平等交往。而如果那些有地位、资源的读者将给他带来机会,他也不会拒绝,因为这是以自己的才能服务社会:“从我的兴趣来说,我不是为企业才写歌的,当然,如果企业、景区找我,我也会写。我不认为这样做就让我降格了。只要对社会是有益的、健康的,就不必选择对象。”
“我的爱好和提高生活质量完全是统一的”
“我现在还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收入就是单位的固定工资,加上图书的版税,作词作曲、题字作画的酬劳。我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主要为一些企业、风景区和城市制作宣传歌曲。成立这个工作室,也是为了便于转账,因为很多时候我给一些单位写歌,他们付酬都是通过正规的手续,不能说给你现金没有发票之类的,开发票要交税嘛,有经纪人帮我打理这些事情。”2008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汪国真曾介绍自己的收入来源。
2010年上央视《奋斗》节目,现场汪国真题了两句诗,嘉宾估价有五万有八万,汪国真笑笑,“具体什么价,我也就不跟你说了。”
这令人联想到2008前媒体问他润笔价,2000元一平方尺早已“是以前的价钱”,至于现在呢?“呵呵。”
子罕言利,但汪国真字画的明码标价却有案可稽,乃至详实得可以做成曲线图。1993年他因为字丑而苦练书法,到2009年,书法和国画的润笔分别是六千及一万每平方尺,2011年后,已经涨到2万和6万。至于如今格调提升,个人官网直接用“拍卖纪录”收录历年成交价,2014年的一幅书法拍出了23万元。
“我是把爱好做成了事业,我的爱好和提高生活质量完全是统一的。”他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他曾表示自己没赶上好时候。在他的个人简历里,“诗集发行量创有新诗以来诗集发行量之最”黑体加粗,然而1990年出版业仍是稿费制,汪国真的每10行诗稿酬80元,相比行价已翻了一倍,但若以如今的版税制来考量,这位畅销书作者大概是吃亏了。
盗版看起来让他吃了更大的亏。但相比2003年将媒体的不实报道诉诸法律,汪国真对盗版的态度颇为宽容,反而不时调侃下盗版商应加强质量。或许一定意义上,盗版一样能有助于扩散他的影响力。
在面对自己的诗歌生命力何在的问题时,汪国真常常以“被盗版XX年”来解释。大卫回忆,一次在牡丹江的活动,一位当地官员把他历年所收集的汪国真诗集带来求签名,但原作者发现,每一本都其实是盗版。“但他最后还是给盗版书都签上了名,”大卫回忆,“他说自己很无奈,到每个地方都出现这种事;但又很得意地说一句:我是中国盗版最多的一个诗人。”
对于社会活动家汪国真而言,诗歌是他的最初的起步平台。“很多地方邀请我去给他们写歌、题字,往往是政府出面。为什么很多事情会找到我呢?因为这批人往往是我当年的读者,虽然事过多年,他们现在在商界和政界开始掌权,但这个情结还在。”他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1998年,汪国真遇到他的读者、时任庐江县县长常启斌,受邀为庐江的周瑜墓纪念碑拟写碑文,“既然他们研究决定我的书法可以,那我就写吧。”汪国真后来回忆。
至2014年,汪国真的题词已经遍布国内风景区,在其个人网站上显示,“他的书法作品已被镌刻在张家界、黄山、桂林芦笛岩、五台山、九华山、云台山、五莲山、八大处、红旗渠、西柏坡、周瑜陵园、韩愈陵园、陶渊明故里等几十处名胜风景区”。而就其分布密度,河南与山西最为密集,汪尝言自己与当地领导交好:“河南18个市我只剩下两个没去过了。”
而他对山西景点的贡献,则不仅在题字。2003年,汪国真开始自学音乐,在他的描述中,他的诗歌本身具有韵律和节奏,而他所要学习的,只是用音符把脑海中的旋律记录下来这样的技术性工作。同年他的第一张舞曲专辑《听悟汪国真——幸福的名字叫永远》出版,而投资方便是山西北武当山负责人。2006年,几乎由汪国真包办词曲创作的《名家歌颂北武当》专辑面世,收录10首歌曲,代表曲目《天堂就在北武当》风格如下:
你去寻找美丽美丽就在北武当你去寻找豪放豪放就在北武当你去寻找神奇神奇就在北武当你去寻找天堂天堂就在北武当哎嗨呦 哎嗨呦天堂就在北武当
“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要不你学那么多本事干嘛,自娱自乐啊?你能保证歌唱家们没有给企业唱过歌吗?给企业唱过歌的歌唱家多了,他们可以唱,我为什么不能写呢?”汪国真曾说。
2008年,汪国真为400首古诗词重新谱曲,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介绍这是他目前的爱好与工作重心,而在完成后也有下一步计划:“你看我现在在很多领域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写诗、书法、音乐。可能以后我会花点时间,在画画这块钻研一下。”
而对于与汪国真合作过的电视编导陈红波看来,汪国真在各领域内的积极尝试,反映的是他内心对成功的渴望:“80年代他以诗歌获得那么高的关注,但对于八零后、八五后、九零后而言,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很可能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作为一个比较好强,也比较有灵性的人来说,他后面所做的尝试,可能就是一直在调整自己,让自己处在大家能够关注到的视野之内。”
曾以诗人为偶像的流行文化
http://www.dahebao.cn/picture/2015-04-27/249ef871-a181-45cb-ac54-ae6a2cb6e1cc_630x0.jpg▲ 汪国真(资料图)
找诗歌界的人谈论汪国真往往会遭到拒绝,哪怕在其离去之后。“他的诗歌是90年代通俗文学的一部分,跟我们关注的严肃文学、文化建设不是一个范畴。我所涉及到的诗歌圈子里,如果和他一起出席活动会觉得是个丢脸的事。”一名不欲透露身份的诗人说。
从一出道起,汪国真在诗歌界遭遇的就是类似的态度。有媒体披露在参加第二届中国诗歌节时,汪国真一个人坐着,诗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权当笑谈。想到他特别津津乐道的读者对他的感情,竟由此多了一分理解。
大卫说,汪国真自己并没有抱怨业界的拒绝:“他是个很清澈的人,知道自己名气大,又知道自己的诗歌确实与专业水准存在差距,他对专业的诗人充满尊重。”
在这个时代业已产业化的青春文学、校园文学,在汪国真那时,却是个尚未被正名的模糊地带。联想到Teen Pop最初出现的时候,音乐界对其内容无物、水准低劣一样挞伐不断,然而目标受众们就是将这些关于爱情、青春、友谊、成长的空洞表述奉之圭臬,无他,只因为觉得是属于自己的。而几年之后,此类音乐已被证明是市场的重要支柱。
在80年代的中国,单以文学的标准,这类文化产品的幼稚不足一目了然;而市场准则在当时中国尚遮遮掩掩,不时需假以群众呼声,汪国真的作品无缘发表在情理之中。唐晓渡当时任《诗刊》编辑,见到汪国真捧着笔记本上门“老师帮我看一下”,办公室9个编辑,没有人认为他的诗达到发表水平。
使汪国真为人所知的是大众媒介,1988年,他的诗歌《热爱生命》被年销量百万的《读者》载为刊首语,而后成为《辽宁青年》、《女友》、《知音》等杂志的专栏作家,在1990年第一本诗集《年轻的潮》出版前,汪国真的诗由杂志铅字,被无数青少年恭恭敬敬地以各自笔法,请到本子上。很多人如今怀念称颂汪国真,但折射的可能不过是与之相依为命的自家青春。
当时央视《综艺大观》中倪萍曾采访一名女粉丝,她制作的手抄本甚至自制“梦幻出版社”刊号,足以反映汪国真在粉丝心目中定位。文化艺术出版社的《年轻的思绪》即以此为底本。
但对于接受过文学经典教育的读者,汪国真的文采与哲思都显得平凡浅近。前述诗人表示,第一次读汪国真在初中,读过大量古典诗歌的他的第一感受是,“连流行歌曲都不如”,与当时无法接受汪国真的中国诗坛一致。
1991年,汪国真参加央视业余主持人大赛,在1000多名参赛者中排名第六。不论在汪国真或出版社的理解中,大赛表现是他之后诗集销量下滑的根本原因。这位全中国青年的贴心人,电视上看来其貌不扬,身形普通,在现场采访中反应呆板,甚至紧张到难以自圆其说。在获得第一名的许戈辉看来,“大家期待他的出彩,他也受到了这种暗示的影响,但哪有那么多七步成诗。”
但如果观察20多年来的流行文化或娱乐产业,偶像无来由的迅速过气实在是自然规律。新一代的受众会重新发掘属于自己的偶像登上舞台,绝非沿用上一代。就如每一代的Teen Pop歌手或偶像演员,都要艰难地走上一条转型之路,而其中成功者寥寥。汪国真之后的书画词曲,或也可以看作他的转型之路。
但看起来即便是从高点跌落,中国诗坛至今也未曾原谅汪国真。其中的背景,或许在整个诗歌界万马齐喑的时候,他却以天真愉快的自我表达而成名,即便并不自觉。在1990年“汪国真年”的前一年,海子卧轨、骆一禾病逝,后一年戈麦自沉,再过两年,顾城将自己和谢烨永远留在了激流岛上。自1980年代末起,一部分诗人开启了面朝大海背离人间的序列,像是延续着中国历史上某一类文学或为文人传统。
而汪国真看起来是个异类,他对未来的积极乐观励志向上,仿佛折射了另一个即将开启的财富中国的故事,也印证了诗歌式微之后,他的个人选择。
如今诗人离去,提醒着很多人离他们的青春更远了一些。至于流行文化里,能以诗人为偶像的日子早已不再,那是一个文学时代的余韵消散,也是一个改革时代的前奏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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