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新县征文大赛荣获三等奖《父亲和酒》
《父亲和酒》
作者:杨颖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的酒丢了,我的心里顿时一颤。酒怎么会丢了呢?父亲爱酒、爱喝酒,从我记事起就是吃饭时父亲必喝酒的情形,直到现在一直如此。恍惚中美丽小村庄里父亲自斟自饮的样子浮现在眼前,那些关于父亲和酒、父亲喝酒的遥远往事此刻全部涌向脑海。
一
80年代初期,农村还在实行生产队,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是相当贫乏的,能够吃上盘炖肉是很奢侈的事情。只有中秋和春节才能一饱口福。所以小孩子们特别盼望过节,尤其是过中秋节。中秋节又恰逢秋收时节,不但能吃到红烧肉,还可以吃上硬硬的五仁月饼和苹果、鸭梨。中秋节的傍晚,母亲把一张小小的四方木桌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其实菜也就是一盘土豆、一盘小葱炒鸡蛋,一盘红烧肉)我和二妹搬着小椅子早早就蹲坐在桌子前面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盘红烧肉,握着筷子的小手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只要母亲一声令下,我们两个会顿时秒杀。母亲开口了,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肉据为己有,等我撑得打起了饱嗝时才注意到父亲。月光下他微笑着看着我们,满眼慈爱。
父亲坐在桌子的东侧,面前是一个印着红字的白茶缸,茶缸旁边有一瓶白酒。只见他用手抹一下瓶盖,直接就送进了嘴里,上下牙齿用力一咬,瓶盖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瓶盖直接掉到桌子上,在看那瓶盖有一部分已经被咬得拧了麻花。他用手抹抹瓶嘴,然后把瓶子伸进了茶缸里,只听哗啦啦了没几下,看不清楚到底倒进了茶缸里多少酒,但他自己可以准确地估量。
父亲一边喝一边和母亲聊天。“咱们八队西洼那三十亩黄土地种棒子就不行,我和大家商量种花生,起初还有人说种花生根本长不了。大家举手表决,最后还是种了花生,现在花生刨了,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斤,那些说不行的人也都服气了。花生榨了油卖出去咱们队可以填个拖拉机咧,那个老拖拉机都没劲了……”父亲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酒。
“你别美了,好像你什么都行一样,这次是瞎猫碰见死老鼠让你撞对了,下次不见得怎么样……”
“你这个女人就会数落我,我看报纸上是这么说的,黄土地种花生最适合,我还准备把大块那几十亩地也都改种花生呢。”
“你看着,种这种经济作物就是比别的强,到时候你就服气了,我敢说明年就咱们八队收入最多,以后咱们八队也会是最强的……”
不知不觉二两多酒喝完了,丰收的喜悦让他今晚心情格外的好,第一次见他又倒了二两多。月亮越发明亮了,父亲却酒意正浓,阵阵微风拂来,哗啦啦的树叶唱起了动听的歌曲。我和妹妹一边啃着鸭梨一边对着月亮做鬼脸。
二
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华北平原这个贫瘠的小村子里,1984年父亲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创建了我们乡第一个乡镇企业。
那段时间父亲成了村里人议论的焦点,有佩服父亲魄力的;有冷眼旁观的;更有等着看父亲笑话的……
清楚地记得从浙江买回机器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投入生产,村子里闲言碎语越发多了起来,很多人都认为父亲会输的很惨。但旁人的负面评价,丝毫没有动摇父亲的信心,父亲还是惯性地晚饭喝酒。在土坯房子里,15度的灯泡已经换成了60度的,家里漆黑的四方木桌也已被圆桌代替,父亲坐在木头椅子上,圆桌上是四、五块钱一瓶的沱牌曲酒或小绵竹,父亲的酒具也由茶缸变成了小玻璃酒杯。还是瓶盖进嘴巴一咬酒就打开了,唯一改变的是瓶盖直接掉到了砖铺的地上。下酒菜比四方桌时候丰盛了不少,经常可以吃到午餐肉罐头和猪杂拌。父亲喝得不慌不忙,慢慢品着,还是边喝边和母亲聊天。“他们都说我买回了一堆废铁,六万块钱算是打水漂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别人能出毡,我就一定能。”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懂什么哎,我觉得也能,都是你亲自到厂子里看好了的,还是你亲自押着机器回来的,不可能有差错,我觉周(觉得)是你没掌握技术呢,慢慢实验,不行再去那边取经,肯定能行。”
类似这种对话,父母持续了有半年时间,半年后的某一天工厂终于正常运转起来了,后来效益颇丰。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父亲回到家就直接让我去小卖部买了4瓶最贵的酒回来,一会儿家里就来了好几个人,这些人里有佩服父亲的,也有曾想看父亲笑话的。父亲从碗架上取出几个大碗,咬掉所有酒瓶盖把酒满满倒进了几个大碗里,就着母亲做好的菜,父亲和那几个叔叔伯伯们敞开了怀地喝起来。
那晚父亲酒喝得格外冲,一碗酒几口就见底。耳边是叔叔伯伯们不断的祝贺声,还有父亲憨厚的笑声。
这个夜晚父亲酒喝了很多,但一直很清醒。等躺到床上,还和母亲不停地唠叨:“我就不信那个邪,我认定的事就一定能成,现在针刺毡制出来了,我看谁还说我不行。”
母亲笑着回应:“你行、你行,你就是个杨大能。看你喝了一斤多,明天还怎么起早上班。”
但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如往常一样早早就去了工厂。
三
父亲有了第一个“万元户”的美誉,当他把二十一寸三洋彩色电视机搬回家后,家里简直成了电影院,院子里人山人海,墙头上都坐满了来看《西游记》的人。
有时候人们来得早了,父亲就会邀请乡亲们一起喝几杯,我成了去小卖部买酒的常客,甚至有时一晚上去好几次。
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村的工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做买卖的人也多了起来,人们的生活悄然发生着变化,陆陆续续地都买了彩电。来家里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电视终于从在院子里播放转到了在屋里播放。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围着电视看了。
父亲还是在晚饭时边看电视边喝酒,这时候父亲喝的酒已经开始带包装了,酒瓶不再是单一的玻璃瓶,开始有瓷瓶的,有铁盒的,酒瓶子越来越漂亮了,酒的种类也越来越多。
我们家的房子也由土坯房翻盖成了“里外熟”的全砖房。家里有了沙发、洗衣机,父亲坐在沙发上喝酒,沙发对面的茶几上是他喜欢的猪头肉、肥肠。
“我觉着大家伙儿来咱们家看电视的日子挺让人想念的,这都不来了我心里还怪不好受的。不过现在家家都有彩电了连最不行的二愣子家也买了,这真是好啊……”
父亲端起酒杯,在他仰头的那一瞬间明亮的灯光下他眼角有湿润的水滴……
四
1985—1993年父亲当了村里八年村支书。八年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结束了去“洋井”担水的历史,家家通了自来水;村办企业砖窑厂也顺利投产并获利;村里的小学不在是四面漏风的破青砖瓦房,孩子们搬进了带暖气的新教室;村里所有的耕地都打了深水井,安装了31台深水泵,解决了浇地难的问题。
等这一切都按照父亲的规划一一实现后,他想到了隐退。当时家里的厂子也确实需要他亲自管理,父亲经过一番思考决定辞去村支书的职务。卸任的那一天,家里来了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极力劝说父亲继续干下去。
父亲微笑地听着,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父亲轻松地说:
“我知道你们都信任我想让我继续干,我心里真是热呼呼地,我也想过在干几年,只是我最近越来越觉着我的精神头不如原先那几年咧,觉着累咧。现在社会发展变化得这么快,要想咱们村有新的发展,就必须要更有文化更有头脑的人来当领头羊,我小学文化,也50咧,不适合再干下去咧。”
父亲的一席话,让乡亲们不再坚持。等大家散去后父亲倒满一杯酒,坐在沙发上就着一盘炒鸡蛋喝了起来。
母亲从东屋里拿出一个我们上学时候的作业本递给父亲,父亲边喝边翻看。
“你这个老娘儿们,你记这些干甚么,不就是吃了几顿饭喝了几顿酒奥。”
“这是几顿酒奥,你看看,这本儿反正面我都记满咧,你当八年书记,每次乡里、县里来人都是在咱们家吃饭,都是我拿咱们家的钱去买酒卖肉,你去县里为村里办事也是给我要路费要饭费……这就是你干了8年的收获。我没总过到底给你搭进去多少钱,你现在有时间了你自己好好总总。”
“总个屁奥,给我撕喽,没事你净给我整事……”说着父亲就动手撕了起来。
母亲默默地看着本在父亲手里变成了一堆废纸屑,她不但没恼反而笑了。
“太好了,从今天起咱们家终于不再给你搭钱了。老家伙,我也和你喝一杯。”
“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又要照顾孩子们,又要替我管理厂子,从明天起你就可以歇歇了,我接替你这个厂长的职位,老太婆你就晴好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一次看到父母在这样的情形下碰杯喝酒,兴致高处母亲唱起了评戏,你别说母球的戏唱得还蛮有味道。
五
随着社会的变迁,生活真的如父亲预料的一样越来越好,村里一座座漂亮的房子盖起来了,农村的路从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到镶砖路在到沙子沥青铺就的公路,汽车行驶在上面一马平川,很难想象这要是在20年前,雨雪天,村里泥白粥一样的土路那一辆辆小汽车怎么进得来呢。
是啊,一切都变了,春节前回老家看着村里宽阔的街道,干净的路面,晚上明亮的路灯,心里十分舒坦。
2013年父亲又盖了一栋新房子,装修的一点不比我城里的家差,太阳能春夏秋冬都可以洗澡,洗碗水直接就进了下水道,再也不用担到外面河沟里去了。厨房里灶具、抽油烟机、电压力锅、豆浆机、微波炉等一应俱全。圆桌被餐桌取代了,客厅卧室都有空调,更新潮的是父亲买了电脑还拉上了网线用起了wifi,我们回家时再也不怕费流量了。唯一没有变的是父亲还是喜欢睡大炕,所以在东北角的卧室里父亲亲自盘了一个火炕,只是这个火炕也和几十年前的土坯炕有了很大的不同,炕小了不说,四周还都嵌上了白色的瓷砖,炕上面铺的是弹簧的床垫。
并排可以放下三辆汽车的大院子里,车库有了,还可以种菜种花种树,父亲还养了两只狗,大黑、二黑可欢实了,看家护院还可以在我们姐弟几个不在的时候陪伴他和母亲。
这次春节回家,我们姐弟五个全到齐了。五大家子人光孩子就有7个。父亲今年格外地高兴,因为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就抱上了两个外孙一个孙子,三个胖小子轮流在父亲的怀里,忙得他不亦乐乎。午饭时父亲在大家频频举杯祝贺中有点微醺了。
外面鞭炮声和村里敲大鼓扭秧歌的歌声连成一片,几个大点的外孙拉着姥爷的手要他带他们去敲大鼓。
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我站在孩子们中间,抱着父亲脱下来的羽绒服,看他用力地挥动着鼓槌,有节奏地咚咚咚地敲起来……
孩子们拍着小手哈哈地笑着,父亲看着孩子们也合不拢嘴,凝视着父亲那张兴奋的脸,蓦然发现他的牙齿参差不齐了……
用手一抹,整个瓶盖送进了嘴里,用力一咬,瓶盖掉到了地上……那些遥远的记忆再次铺天盖地向我袭来,呆望着乐开花儿的父亲,心不由自主地酸了一下,反射到眼睛里不禁泪涔涔了……
六
真的很奇怪,随着年龄的叠加儿时的记忆如此清晰,步入成年之后记忆里的那些本该定格的东西反而淡薄了很多。
年近古稀的父亲身体很棒,一如我小时候眼里的父亲,腰没弯、背没驼,山一样为我遮风挡雨。只是细细打量父亲的白发与日俱增,那刚毅地脸庞上悄悄布满了纵横的皱纹。但每次回家最开心的事还是看父亲喝酒,我觉得父亲和酒、父亲喝酒是我写之不尽的话题。
我给父亲买酒是在成家后,买给父亲的酒不是论瓶的而是论箱的。只是父亲有两个规定,不许买超过200块一箱的酒。父亲还规定,一年中只许中秋和春节买,其余的时候不用买。
这两个规定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等我们姐弟五个结婚后,全都遵守着。而近两年规矩的内容又有所增加,作为老大的我每个节日是买两箱的,保定的老三、小五分别是4箱和6箱,老家的老二买一箱。我曾戏谑地调侃,我们家买酒年龄和酒数是成反比的啊。父亲搔着头皮笑笑。其实我能理解父亲,他的心里每个孩子的生活他都门儿清。
父亲还是喜欢喝酒,只是喝得越来越少了。父亲说酒是好东西,每顿不喝浑身不舒服,但喝多了还是很伤身体的。父亲能够这样想,也能够在酒上节制自己,我们姊妹几个真的很欣慰。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储存酒的,但我知道老房子的小东屋里不同颜色的箱子摞在一起,母亲说那都是父亲的酒。很多时候小东屋是锁着的,钥匙在父亲手里。母亲还告诉我,从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有了收集酒的爱好,酒不是好酒,就是那个时候经常喝的,父亲多买几瓶放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的酒流行,如是父亲的酒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可是酒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盗了,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些酒未必有多值钱,但这酒是有故事的,它们曾见证了父亲从青年到中年渐进老年的人生足迹。这20多箱酒跨越了将近半个世纪,浓缩了父亲一生的足迹啊。放下母亲的电话,我情不自禁地坐在电脑前敲击下上面这些文字。
写完了,情绪也平复了很多,但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微信视频了父亲。
他正在家里和几个堂哥堂弟喝酒。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戏谑地逗父亲:“那么好的杏花村、冬虫夏草、西凤酒都被小偷白白顺走了……”
父亲笑着满不在乎地说:“喝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那些酒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丢了就丢了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去端酒……从晃动的画面里,我看到了桌子上今年春节表弟送给他的青花郎酒。——这在从前父亲是舍不得喝的啊……
当村长的堂哥接过手机,笑着对我说:“我和二叔正商量咱们村如何进行美丽乡村建设的一些具体问题,我想让他来当监工……”
父亲在旁边笑着大声对我说:“老了还能有点用,真是好啊。”透过晃动的视频,我看父亲仰头把酒倒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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