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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福承——顾歉克著二 [打印本页]

作者: 清风低吟    时间: 2014-9-23 16:32
标题: 福承——顾歉克著二
梦境

         “老福承,听说你结过两次婚,是真的吗?”
        一片沉默。
        “老福承,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到现在为止,你没有碰过女人?”
        福承还是没有吱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他不敢触碰我的目光,像是犯了天大的罪孽。在那个时代,那一片土地,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半晌,他慢慢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怜乞。
        “你,你不笑话我?”
        “不!”我肯定地说。
        他缓缓舒了口气。
        “是的,两次。一次在老家山东,1952年;一次在这里,1958年。”他苦涩地笑了笑:“怪谁呢?谁也怪不了,只能怪自己。老天爷怎么让我长了这一副嘴脸。小顾,你喜欢画画,老是给人画像,你看我真的••••••真的就让人这么讨厌?”
        我第一次正视了他的五官,欲语无言。
         这确实是一张无以伦比的丑脸:一对鼠眼即使在园瞪的时候也只有桂圆核一般大小,没有一丝骨感的鼻梁宽松而富态地耷拉在脸盘的中央,两片肥厚的嘴唇即使是今天崇尚性感的酷族也望尘莫及。他集中地拥有了那个时代人们最鄙夷的丑的一切特征,这是老天爷的造化,这是人的悲剧。
        “是的,是的,我真的很丑。我只配得上那个连尿都要撤在身上的女人。如果在娘的肚子里就晓得自己会长成这个样子,我宁可不要降生到这个世上!但是,我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
         此时此刻,涌堵在我心头的全部,就是怜悯。我突然想起了《巴黎圣母院》中奇丑无比的卡西莫多,“四面体的鼻子,马蹄形的嘴巴”, 他的丑陋比老福承更胜一筹,但却在游街示众,烈日烧烤的绝望中得到过他朝思暮想的艾斯米拉达喂下的一口口救命的圣水,最后为所爱之人献身。敲钟人是幸福的,因为他生活在雨果浪漫主义的遐想之中;老福承是不幸的,因为他挣扎在四十年前的浑噩的现实里,他没有雨果的钟爱和庇护,他只有愚昧和荒诞之中习惯势力最无情的鞭笞和嘲弄。
        “58年,我娶了一个傻子,我碰都没有碰过她,很快就离了婚。别人都笑话我。只有老田头不。他跟我说:‘你是一个好人,就是命苦。四十岁的人了,好歹要有个家,否则断了香火,怎么对得起祖宗?好在一个人苦干了几十年,总算也挣了点钱,你用这些钱购置些被面,这里的人就看重这些,谁的被面越多,谁的家底就越厚,谁也就越有脸面。以后我们都帮你留心一些,你也千万别断了这个念向。’从此以后,我省吃俭用,一有了钱,就托人到城里买些织锦缎被面,十几年了,我买了二十八条,已经是高高的一摞了!”
        二十八条织锦缎被面,在四十年前查哈阳,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每月三十来块工资,扣掉吃用,所剩无几,这要耗掉他多大的心力!老福承看出了我的惊异,洋洋得意。他眯缝着双眼,陶醉在无上的荣耀之中:
        “嘿嘿,嘿嘿,二十八条上好的织锦缎被面,在丰收,不,在整个查哈阳,由谁能积攒起这么多的家当!这是门面,这是福兆,有了它,有谁还会小瞧俺福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想起了祥林嫂:在她耗费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捐了门槛之后,不也呈现出此等的癫狂吗?不过,祥林嫂马上清醒了,因为她被赶出了鲁府,沦为乞丐;老福承没有清醒,他还陶醉在自己的梦里,他要结婚,他要生子,他还要靠这二十八条被面来编织一生所有的欲望!
        “小顾,怎么样,要看看我的被面吗?”在屈辱和歧视里求生的福承,这时候需要炫耀。
         我点了点头。
         “嘿嘿嘿嘿,你等着,你等着!”福承变得异常矫健,他跳上土炕,打开了堆在墙角的一个木箱,翻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在箱底挖出了两个包裹。这包裹的外层是蓝底白花的土制粗布,内层则是质地精良的白色纺绸。他用袖口先把炕沿和炕席抹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包裹端放在炕的中央。他仍然用手捂住包裹的结口处,两眼却直直地望着我,很明显,他希望听到我的请求。
        “老福承,你就别卖关子了,打开吧!”
        他满足了,得意地站到了我的面前,用笨绌的背部遮住了我的视线,忽然,他猛一转身,抖出了一条金黄的被面。
        “游龙戏凤!”我的眼前闪过了一片灿烂的鲜亮:蛟龙凌空腾跃,彩凤娇柔低翔,一朵朵祥云托起了“百年好合”四个吉祥的大字,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被面的中央,给人们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和喜庆。
        又是一条鲜红的被面。
        “百鸟朝凤!”我的眼前又闪过了一片耀眼的红晕:娇艳的凤凰在百鸟的呵护中随风起舞,那一根根彩练般的羽毛携带着心状的图案,轻柔,飘逸,就像是待嫁的新娘风中的嫁衣。
        在这里,我看到了世界上最质朴的元色: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她不需要调配,直露而灵动地彰显出大自然百色中最本质的美丽。玫红的春桃,湖蓝的夏荷。金黄的秋菊,乳白的冬梅,纷纷飘落于这个荒寞冬夜里无人问津的小屋。顷刻间,杂乱的炕面花团锦簇,破败的陋室蓬荜生辉。
        此时此刻,老福承已醉倒在这缤纷的花丛之中。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了被面,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这被面是何等的细腻,光滑,恰似少女青春的酮体。他的嘴唇,鼻尖和双颊轻轻地游走于这丝丝缕缕之间,他期盼着从中获得人体温暖的呼吸。而这凝聚着老福承全部慰籍和相思的缕缕丝丝,在这个时候似乎也获得了生命的活力,她们在老福承极其粗糙的双颊抖动,跳跃,她们在老福承饱经磨难的心口安抚,撩扰,她们悠悠地徘徊在老福承倔强不死的灵魂里,柔声吟唱着一支童年时母亲在他耳边轻哼的歌谣••••••
        被面湿润了,这是老福承的泪。透过迷蒙的泪眼,他看到了什么?
        也许,他看到了一片红云笼罩着的喜气:炮竹齐鸣,灯笼高悬,穿红着绿的他,用绣球牵引着细步走来的新娘,在宾客的簇拥下共入洞房;也许,他看到了一片弥漫着暖暖雾气的吉祥:随着一声天籁般的啼哭,老田头家里的捧出了一个双腿间带着把儿的男婴,福承家终于有后了!
        窗外,炮竹声声。远处的,近处的,交融成一片,越来越稠密,越来越喜庆。孩子们吃罢了年夜饭,纷纷跑到土坯房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烟花。一支支烟花冲天而起,把漆黑的夜空化成了一道无穷变幻着的天幕:时而染红,时而变蓝,时而化紫,尽情地张显着来年的丰兆。
老福承依然埋在花团锦簇里,沉醉于现实与虚幻交织的梦境之中。在这个夜里,我满足了老福承的所有要求,为他画了十几个神态各异的小妞,还用油画棒着了颜色。
        “脸画得园些,眼睛画得大些,再加些睫毛!”
        “嘴唇涂上大红,脸颊涂上粉红,眉心再点上一颗红色的福痣!”
        “额前梳一排整齐的刘海,头顶插一朵紫色的小花!”
        画中的小妞倾注了老福承对异性所有的最美好的想象,活像个无锡彩绘的泥娃。但老福承非常满足,他把这十几张小妞贴在胸口,和衣躺到了缤纷绚烂的锦缎堆里,睡着了。

归隐

        不久,我调到了师部糖厂,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福承。
        九十年代初,我在街上偶遇志海,问起了福承。志海告诉我,他在知青返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死在他的顽疾——肺气肿上。老福承无亲无故,还是老田头为他操办了丧事。在那个冬日的夜里,他的全部家当,三十八条织锦缎被面(在我们分手后的十年里,他又为自己添置了十条),还有,我为他绘制的十几个小妞,伴着他孤独的遗体,化成了灰烬。
        当时,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息。许久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我似乎看到了一片黄绿相间的朦胧:大地绿了,菜花黄了,老福承骑着毛驴,肩头扛着儿子,身后偎着媳妇——儿子和媳妇居然和我画中的小妞一个模样:圆脸,粉颊,大眼,红唇,吱吱扭扭地走进了柠檬山春天的田野,归隐在一片娇嫩欲滴的青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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