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花落有声 风起时,长发轻舞,阳光正柔软着,懒懒地倾泄了一地。仰头,合了眸,世界依旧似是明亮的,温暖的,叫阴霾无处躲藏。 暖意本就曛人,人亦心甘情愿地沉沦,于是懒洋洋的,便染上几分醉意。 曾祖母常说,多晒晒,去了霉,心都干净不少。所以印象中的她总是在日光下,周身都散发出一层氤氲的光圈,看起来永远透着一股温暖祥和的气息。记忆中,她总爱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式旗袍,染了风霜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用一只银簪别着。无论她静坐或是行走,总让人忍不住以为那是一位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优雅从容。我对于美的欣赏,便源于曾祖母。尽管她的脸庞早已起了褶子,眸子已不复清澈,却依旧无法掩盖她的风华。岁月留给她的细致风霜,只是更增添了几分底蕴。 依稀记得那时常常倚着她的膝,逗玩那只成日蜷缩在她脚下的老猫。老猫很懒,面对我的逗弄无动于衷,偶尔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地睨我一眼,遂又合上,顾自打盹去了。曾祖母看着我不被待见的场景也只是一笑了之,停了手中的针线,俯身轻柔地摸着它已然稀疏的毛发,呢喃说它老了。那时我还不懂老了的含义,只觉得它没有邻居家那只小猫咪可爱。 岁月却不给我稚嫩的思维独自去思考缓冲的机会,当某天清晨我从窝里抱出冰凉的它,嚎啕大哭地跑向曾祖母时,我才知晓,原来老了就要离开。那是第一次如此贴近死亡,心窝里都塞满恐慌,黑洞洞的,吞噬着希望。老猫被埋在阳光与鲜花盛开的地方,当最后一抔土掩上,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也见不到那只懒洋洋地蜷缩成团晒太阳的老猫了,心就好像被剜空了一块。我的哭喊最终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不住问着曾祖母,为什么老了就要走,走了就不再回来。 曾祖母只是叹息着把手放我头上,良久才喃喃道,岁月不饶人啊。我不懂,睁着泪眼望她,她不说话,闪着泪光的眸久久地望着徐徐升起的太阳。 后来她也没有解释,每当我问起时她都只说,你以后会懂的。低迷的语调,不知是说懂岁月,还是懂死亡。 我只知道,从此欢声笑语的童年都夹杂着一丝困惑与思考。之后,她便不再养猫。 再后来,我也从那个宁静的小村落离开,离开那个有曾祖母和她每晚都讲诉的温暖小故事的地方。我说,等我回来。脆嫩的声音充满对未知的好奇与欢乐。她摸摸我脑袋,说,好。 离开后的我也渐渐长大,体验了生活的欢悦与失落,然后慢慢地发现,时光的流逝确实叫人惆怅,与身边的人相遇然后别离怀念。然而却依旧不懂岁月,它的浩瀚深沉只让我的感知变得苍白无力。 长大了,心里被塞进的事也慢慢多起来,渐渐地掩盖了曾经自认为最重要的事。有人说过,当你长大,你便渐渐学会想生活妥协。当学业与回乡发生冲突时,当与同学的聚会与回乡发生冲突时,当期待已久的旅游与回乡发生冲突时,我都可耻地向着前者妥协了。 于是能见到曾祖母的机会愈发的少了。曾祖母的来电却渐渐多了,她说,你忙,不回来不要紧,咱们可以打电话。我捧着话筒又愧疚又心酸,听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东家的娃西家的猫,听她问我新织的毛衣可还合身,最近胃还折腾不折腾?我听着听着,眼泪便止不住簌簌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原来这便是岁月催人老么?那个民国年间出生的大家闺秀,我以为会受岁月优待一直从容优雅的曾祖母,也渐渐被变成了老太太。 搁下电话便捡了个最近的假期直奔回去。 曾祖母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嘴唇皱缩得厉害,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层层跌在脸上、额上。发丝也尽染了风霜,只是依旧打理得齐齐整整,用那只已磨平了花纹的簪子别着。背挺得直直的告示着不愿向岁月屈服的倔强。见了我,曾祖母激动得手脚都不晓得怎么搁,连连说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的行动已有些迟缓,却坚持亲自下厨做我最爱吃的南瓜粥和酱鸡,还把奶奶和姑姑一干都赶了出去。 我扶着她让她歇着,她颤巍巍地摸着我的头,彼时的我早已高出了她许多,纵使低了头,她的动作仍显得不便。她叹气说,再不做就没机会了。语气很平静,让我没由来地心慌,只得反驳说她会活得长长久久,健康地看着我考上大学,结婚生子。 她看着我,欣慰地笑,然后掏出一个已磨出了毛球的布袋子放我手上。这是她平日攒下的零花,面值零零散散却将袋子堆得鼓鼓囊囊,说是将来我上大学给我的零花。我咬着唇,心里直发酸。 不久便升入了高三。大考小测接踵而来,忙得人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直到某次听闻父亲姐电话才知晓自曾祖母前一阵脚滑跌了一跤后,身体每况愈下,近来竟已不大认得人了,只是每天夜里都爬起来到处找囡囡和老猫。我端着碗,眼泪扑扑掉进饭里。囡囡便是我。 捱到新年回去,一见到曾祖母,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只是短短几个月,她竟已然佝偻,脸上的褶子无力地往下垂着,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遮住浑浊的双眼。刺眼的白发歪歪扭扭地扎在脑后,散乱不堪,甚至还有污色。哪儿还是曾经那个仿若画中出来的女子?奶奶便喂着粥便解释说,依着曾祖母的身体状况现在也只敢隔三差五地给她洗一次澡。 我拉着她枯槁的手告诉她,囡囡回来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她才渐渐能认得我。喃喃唤着我说老猫也不见了,她找了我们好久都没找到。我尚未来得及为她片刻的清明欣喜,她转瞬便又焦急地开始找囡囡和老猫。 我终于啜不成泣,痛恨岁月的无情,更痛恨自己的挥霍。 曾祖母走得时候,正是临近高考的前一两个星期,谁都没有告诉我。后来才知道,曾祖母在那天忽然就清醒过来,神采奕奕地烧水洗头洗澡,盘好了发髻,用那支自她出嫁便一直陪伴着她的银簪别好,换好了旗袍。然后亲自下厨熬了一大锅南瓜粥,坐了酱鸡,神色自若地招呼大家上桌。她甚至还去埋着老猫的地方逛了逛。当她做完一切才平静地躺回了床上,看了看床前的众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要告诉囡囡。 在我毫无察觉中,一切都尘埃落定,一条生命从此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然后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过客,而我,却连她最后的葬礼都错过了。 我展开曾祖母最后留给我的纸条,温婉的蝇头小楷,是她最终给我的答案,关于那个困扰了我无数童年时光的问题。 岁月是风过无痕,花落有声,留下无尽回忆。 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延续,因为我还活在你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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