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初恋之三 大豆开花

清风低吟

大豆开花是《初恋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在那青葱的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段恋情，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初恋是美好的，难忘的------把《大豆开花》献给鲜花的五月。                           
                                         大豆开花

      七月底八月初是大豆开花的季节，在青葱的枝叶下，一朵朵白色的、紫色的小花无声无息的开了，又无声无息地谢了------我看到过大豆开花的全过程。
      四十五年前秋天，爹由一个革命军人一下子变成了叛徒特务，曾经挥着武装带抄过别人家的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家也被别人抄了，我由一个响当当革干出身的红卫兵，一下子变成不耻人类的狗崽子，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过去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我，现在被别人翻了白眼了，真是老天报应，我一下子体会到了啥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打断腿的狗似的溜着墙根儿走，打过人的手再也不敢抬起来了，比八项注意的第五条做得都好——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
      上山下乡开始了，自知在劫难逃，还是早早打算，爹不知押往何处，妈也跟着吃了瓜落，挨了斗降了工资，我不能再给妈添愁了，考虑到农村挣工分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是早早的‘积极’的报名去了农场，至少能有工资，就图个自立更生、自给自足吧。
      到了边疆的农场，我是归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队伍里的一员，重要的岗位是不能交给我们这一类人的，开拖拉机、当老师、做会计——别想，那是白日梦，脱坯烧窑割麦子掰棒子-------脱胎换骨的活儿多着那，专等着我们这群‘狗崽子’磨炼那。
      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像一只小小的纸船，漂泊在无边的大海，任凭风浪摆布，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彼岸，像马号里的那匹瘦马，不管风里来还是雨里去，挨着皮鞭的抽打，挨着马车老板的咒骂，不管车上装了多少东西只能低头拉车，我觉得自己像牛号里的那头老花牛，吃得是青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我更觉得自己就像猪号里的一头猪，懵懵懂懂的活着，等着年底一刀成菜。反正我得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爹来信了，说是到五七干校了，我的心里才有了一丝活份气，真是英明伟大正确，爹由敌我矛盾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我紧紧地夹着尾巴走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行列，队长破例把我安排到了农业科研小组。
      科研小组的组长是个叫叶儿的女知青，领着十来个大肚子、喂奶的妇女还有队里的老病号，技术上的指导由瘸条腿的农大毕业的老康负责，春天育菜苗，种块小麦实验田，算是一年工作的基本任务，我这瘦小枯干的身子板算是小组里全须全尾的壮劳力。
      我入组的那天，小组在地头开了欢迎会，叶儿大大咧咧地介绍：咱这老弱病残的科研小组来了新生力量，大家欢迎！我还是把头夹到胳肢窝下，小声说了句：要斗私批修！
      这伙老娘们挺着大肚子正闲得干了巴机的嘴没事干，一看到我便高兴得说话没边了：呦——来了个童子鸡，可给咱们添点活份气了，要不成天价低头干活，还不把人憋闷死了！老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铁着脸说：胡沁啥，人家是小伙子，大姑娘的！还要脸不！不知哪个老娘们被骂得一时性急，站起身来对老康吼：嘿——你个瘸拐李，不抽抽你的筋儿扒扒你的皮，浑身上下又皱巴了，姐妹们上给他老小子来个老头看瓜——！说着扑将上去，吓得瘸腿老康忙不迭地颠腿就跑，真好似王八吃西瓜——连滚带爬窜出大老远。还是队长的媳妇说：别理他，叶儿——给俺唱支歌！叶儿：干完手里的活儿，等休息了，我给你们唱！
      叶儿是个活泼的女孩儿，喜欢唱歌，宿舍里常常传出她的歌声，一天到晚没有一点愁事似的，喜欢听的叫她小银铃，喜欢静的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小嗽叭。叶儿不在意，常常从她的宿舍里飘出美妙的歌声：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水面吹来凉爽的风——听着她的歌声，想起童年的幸福时光，不禁让人有些潸然泪下的感觉------
      自从我到了科研小组，那群老娘们有了新话题，赵秃子的娘们挑头问：小伙子，有对象了吗？我红着脸低下头不敢回答，赵秃子娘们更是敞开嗓门说：瞧见没，大小伙子害臊了。逗得大肚子们捧腹大笑，瘸老康严肃地说：越说越不象话了，没听队长讲过吗，知青不准谈恋爱！赵秃子的娘们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说：呸——！男大当婚，女大出嫁，人之常情，咋还不让搞对象了。那他没媳妇时还不是照样急得猴腚着火，燎上房一样？又是一阵大笑，瘸老康摆摆手说：俺说不了你，这不队长媳妇在这吗，你回去报个告，看她还有尿没尿。赵秃子媳妇说：放你娘的臭屁，队长媳妇跟俺是亲姐们，她能害俺，你是不是皮子又痒了吧。
      头伏萝卜二伏菜，大肚子们安排在宿舍后面的菜地里种菜，老康让我和叶儿到三号地去查看实验田里的小麦长势，我蹲下身测量着小麦的高度，清点着小麦的叶片，数着麦穗上的麦粒，叶儿听我报数，认真地记录着。北大荒有句农谚：小麦是种在冰上、收在火上，三月中下旬播种四月出青，五月小麦拔节，六月抽穗开花灌浆，七月中旬就开始割晒，到了八月二十号以前，地里的小麦就必须抢收回来，这时节正是北大荒的雨季，通常叫做龙口夺粮，不然就破穗掉粒烂在地里了。
      八月的北大荒，天蓝得像一块宝石，清灵透彻，朵朵白云飘浮其间，远处绿的树黄的花，像一副油彩的画，我俩围着实验田走一遭，看看没被野猪遭踏，放心地住回走，机耕道旁的兔子耳朵正红得似火，叶儿采了两枝拿在手中，放到鼻下闻着，会心地笑了，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跟在她身后慢慢遛着，叶儿突然转过身来问：你还走吗？我不知怎么回答，随便嗯了一声，也不知算是说走，还算是说留。叶儿说：这两天又学扎根文件了，看来我是走不了，哎——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叶儿又高兴起来，挥着手里的红百合，在我面前小兔子一样跳着走着，撒下一路歌声：小鸟前边带路风雨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小河傍，鲜艳的红邻巾，美丽的衣裳，唱呀唱呀跳呀跳呀跳呀------
      叶儿像孩子一样沉醉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西天边上的老阳，洒下一层金辉，把麦田照耀得金光闪闪，给远山的林梢度上了一层金边儿，把天上的云彩烧得霏红------
      菜地里的老娘们直起腰伸着脖子听：百灵子又唱起来了。赵秃子的媳妇拍拍手上的泥土，羡慕地喊了一嗓子：你们瞧瞧，叶儿和那傻小子在麦田里唱二人转那，啧啧啧——还是做姑娘好！瘸老康搭了一嗓子：那你干啥还哭着喊着追到北大荒，把肚子整得肉包子赛的，嘴馋给肚子找病，到如今受罪了吧？赵秃子的媳妇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人搭理你！
       叶儿去总场开会了，我一个人混在老娘们堆里很不自在，心里也没着没落的-----
      叶儿回来了，兴奋地对瘸老康讲大豆和花生嫁接，老康没说什么，他早就听说这回事了，叶儿问：要不，咱也试试？老康没正面回答：你跟队长说说，他说行就试吧。也不知叶儿和队长咋说的，反正队长同意了，老康给我们画了一个表格，说是填写观查日记的。科研组里老康家住分场，来回三里多地，起大早来不了，大肚子们虽能起早，人家还要给一家子做早饭，这事就落在叶儿跟儿我的头上了，叶儿叮嘱着：明儿，别起晚了。
      我总怕起晚了，一夜也没睡好，听到宿舍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忙推开门见是叶儿，便与她向大豆地走去，三星已经打横儿了，夜幕还未退去，星光下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只手电筒，萤火虫屁股上的亮光射在机耕道上，我感觉到叶儿有些害怕，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也有些害怕，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咱可不能装熊，咳嗽一声壮着胆子走在前面，今晨我是惟一的大男人，得把腰挺直了。土路上的矮稗草上的露珠儿打湿了鞋，打湿了裤角儿，除了远处的小虫鸣叫着，田野上只是我俩的沙沙的脚步声------
      到了豆地，进了齐腰高的豆棵子里，豆叶上的露水，立马打湿了我俩的衣裤，冰凉凉的，我用手电照着豆棵子，在枝叶下找着大豆花，叶儿叫了一声：你看——豆花，我俩的头快凑到一起了，我仿能感到她兴奋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毛茸茸的豆梗上三五朵淡紫色的豆花，有的已经开了，有的含苞欲放，叶儿忙叫我把观查到的情况记录下来，她说：咱第一步得掌握大豆的准确开花时间，她边说近指着豆花，得去掉雄蕊，用花生的雄蕊受粉。上学时植物课上老师讲过，植物有自花授粉，有异花授粉，别管知道多少，不明白也装明白地点点头，我的发梢碰到叶儿的头上------
       不知道查看了多少株，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队里的鸡号传来公鸡的啼叫声，我抬头看看天，此时东方的远山露出鱼肚白，山头上的云彩渐渐地由微红变成金黄，霞光像一把把利剑透过云霞间的缝隙射向天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山脚下的大青河水升腾起白色的烟雾，揉纱般地飘荡，远处家属房的烟囱也冒出了一缕缕炊烟，我又冷又饿听到叶儿说声：收工了——！叶儿走在前头，我紧跟在身后，我看见叶儿抖动着瘦弱的肩膀，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夏天的北大荒是个尜尜儿天，两头凉中间热，清晨的风吹过湿透的衣裤，让人禁不住地打个冷颤，我想，叶儿着凉了------
          一连几天我俩都是在豆地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凌晨------
      这天清晨，叶儿说：老康说了，明天就不用来了。我问：为啥？叶儿：大豆的盛花期快过了。我心里明白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此结束了，心里不免有些恋恋不舍的，虽然每天都是冰冷冷湿辘辘的，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我心里藏不住事深一脚浅一脚在豆垅里走着，突然，走在前边的叶儿惊叫一声，扭身朝我扑来，险些把我撞倒，她无力地贴靠在我胸前，我慌忙问：咋了？叶儿红着脸说：耗子，大耗子——！我说：在哪，在哪？怕啥！我感到她的脸很烫，忙问：你发烧了吧？很烫——！叶儿点点头，身子一下子瘫软了，我搀扶着她慢慢地向队里走去------
      叶儿没出工，老康说叶儿请了病假，发烧了，我心里没着没落的，不知叶儿是否好了------
      叶儿的病没好，听卫生员说叶儿高烧不退，连夜送到农场的医院去了------叶儿走了，我连她一面都没见到，叶儿走了，再也没回连队，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清冷的地方------我背着人偷偷地流过泪，我看着天边飞翔的大雁，不知它们能不能给我捎个口信给叶儿，看着挂满枝头的大豆，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记起我俩在一起的清晨和朝霞，陪床的小红回来了，哭红了眼泡儿：叶儿——出血热------她递给我一封留有叶儿气息的信，我泪眼模糊只看清信里的几个字：------大豆开花的季节------
     大豆摇铃的日子里叶儿走了------她留给我一段终身难以忘怀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