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脚

方舟

在从前的往事里，奶奶是我最难忘的亲人。她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小脚老太”，她老人家虽然去世多年，每当想起她，就想起她那双既可怜又丑陋的小脚。就是那双小脚，给她带来的不仅仅是灾难，更重要的是，她以一生的时间来承受封建社会对她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奶奶的小脚见证着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毒害。

听母亲讲，奶奶是大家闺秀，因受封建社会的影响，从四岁开始裹小脚。用旧社会的话说：奶奶的脚裹得非常成功，她的脚即小又周正，可是对她来说才是灾难啊！我们从记事起，就看到奶奶走路总是一捯一捯的，真的很担心被一阵大风刮倒。但是你别看她脚小，走路好像不稳，其实她已习惯了。我和哥哥总是怀着好奇心询问奶奶：“奶奶，您累吗？走路多了脚疼吗？为什么要裹脚呢？……”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她总是用两个简单的字坚定地回答：不累！后来，我们长大了，奶奶才给我们讲裹脚的故事。

我看到奶奶的“小脚”。那一年的寒假里，我们家杀年猪，农村都有这个习俗，到了冬闲时，家家杀猪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聚。那天奶奶天不亮就起来了，一直帮助忙到晚上众人散去才回到自己的寝室，随后母亲端来半盆热水给奶奶泡脚。我好奇地凑到跟前，看奶奶的小脚，平时奶奶是不会让我们看她的脚的，那天是借着母亲光才有幸“观赏”。母亲把奶奶的裹脚布，一圈一圈地捯下来，终于露出她的脚来，当我看到她的脚时，感到异常的惊讶和遗憾。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她的脚：脚掌脚背的皮被汗水浸泡得白白的，嫩嫩的，皱褶不平；除大脚指以外，那四个脚趾“跪”在脚掌里，抹成纯粹的椎体。粗粗的脚跟和腿骨相连形成一个带着横向锥尖的“棒子”。很难想像，奶奶的五尺之身竟然重重地压在这如锥的“棒子”上，就像一座倒立的高塔，整座高塔的重量全压在那个塔尖上，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奶奶一天的劳累，不只是这一天啊！足足是她的一生，不可想象她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啊！当母亲把她的裹脚布全部脱下泡在热水里时，奶奶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面带微笑地连声说“舒服，好舒服！”母亲默默地为她洗脚。用热水先洗她的脚趾缝隙，所谓的脚指缝，已经分不出脚趾和脚掌，由于从小长时间的包裹，四个脚趾一并深深地陷在脚掌的肉里，奶奶指着自己的四个跪着的脚趾说：这几个指骨已经折了。但是脚趾甲仍然还长，母亲每隔几天就要给她修剪，否则，会影响她的活动。再看脚跟四围已成厚厚的老茧，我拿起剪刀学着母亲给她修剪她不让，我只好在一旁看着母亲，而奶奶却一脸的不自然。母亲每修一次，我的心就发出酸酸的颤抖，真可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啊！ 从那以后，我一有空闲就学着母亲给奶奶洗脚。也借机缠着奶奶给我讲她裹脚的故事，奶奶也毫不保留，把她裹脚所承受的苦讲给我们听。

奶奶说她是大家闺秀。她的娘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她的祖父、父亲都很有实力有学问。所以，奶奶受家庭熏陶，从小刻苦学习，不仅琴棋书画很出色，她的诗歌辞赋也是很精通的，她才能希望将来嫁个名门富豪。所以，奶奶嫁给我的爷爷也正是门当户对的 ，爷爷在解放前，也是继承祖业的大富。听奶奶说，我们家在方圆几百里都是有名望的富贵人家。也向电影电视里演得那样，家里上下雇佣好几十个长短工，爷爷也纳三方四妾。但是，奶奶可是我的第一任奶奶，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是位精明智慧的女强人。在旧社会那样复杂的大家庭里，把宗宗样样的事情都打点得有条不紊。用母亲的话说：你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奶奶讲她裹脚，那是一段辛酸的往事。她从四岁开始裹脚，刚裹脚的时候，先把长长的裹脚布准备好，再准备糯米和红小豆做成的黏团，等到农历八月二十四日指定的裹脚日时，正式裹脚时吃这个黏米团，说是为了软化筋骨。那么指定的日子也是因天气凉爽，裹脚不至于腐烂感染。一切准备就绪，裹脚开始了，裹脚时先把她的脚拇趾以外的四趾屈于足底，用事先准备好的白色裹脚布裹紧。为固定脚型夜间将裹脚布用线密缝，防止松脱。头几天疼痛得不能动只好坐在一个“不倒翁”的便盆上大小便，白天就得让家人扶着她行走，以活动血液。当时，奶奶说她疼得三天三夜没睡觉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其实哭的意思里不只有疼痛更多的是反抗，她反抗父母的强制和霸道，她哭肿了眼睛，哭累了身体，她的母亲也陪着她掉眼泪。等到了第十天时，脚的疼痛感缓解了，她母亲也不陪她了，就靠她自理，到了晚上她偷偷地把裹脚布打开，到了第二天早晨自己再把它裹上。因为她只有四岁，怎么会裹好原来的样子呢！结果弄得乱七八糟，被她母亲发现，还打了她一顿，母亲边打边哭，最后母女俩抱头哭。可是为了女儿将来的”幸福“还是忍着痛，又重新裹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双幼小的脚不论怎样缠裹，它们还是要长的，但是，不管怎样长，也长不出被裹得牢牢的裹脚布。到了七八岁时，奶奶的脚趾骨已经弯曲，用裹脚布捆牢再密缝，以后日复一日地加紧束缚，使脚变形，裹脚在这时候基本成型了，最后只靠趾端的大拇趾走路，用脚跟使劲地支撑身体的重量。奶奶说：当她看到自己的脚成了这样一双丑陋的模样时，她抱着那双可怜的脚，痛哭了一场。她的母亲却高兴地对她说：“闺女，你的脚终于裹成功了，我的女儿真是有福啊！向你缠到‘小、巧、瘦、尖、正’这个程度有几个呢？这才是纯正的“三寸金莲”啊！“。我听奶奶讲到这里时，真觉得哭笑皆非，气愤难当。

奶奶告诉我们中国女人裹脚的由来。她说：“据历史记载，中国女人裹脚大约从唐朝兴起的。据说南唐后主让内宫的宫女嫔娘，跳着翩然纤丽的舞，脚穿软软的舞鞋，弯弯的似金莲，身材苗条高六尺，饰以珍宝，网带璎珞作绝色瑞巾，令嫔娘以帛缠足成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步，回旋有凌云之态。以后，此风从宫内传向宫外，从那时起，所有的姑娘都模仿缠足，以待被召进皇宫，以享荣华富贵。到了宋代，女子缠足就逐渐从宫廷内推广到了民间，到了宋朝末年，社会上还兴起了一股"以大足为耻"的风气。到了明代，女子缠足的风气是最时髦的，就是红楼的女子也要以小脚作为妩媚男人的资本。到了清代，却禁止女子缠足了，因为满族统治者认为这是一种陋俗。顺治元年（1644年），孝庄皇后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顺治二年后，民众所生女子禁缠足。以后，到了康熙七年（1668年），却对女子缠足开禁，于是缠足又风靡全国，不仅汉族女子缠足，连不少满族妇女也纷纷学样了。而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女子缠足才算慢慢地自消自灭。”裹脚“是我们汉民族残害女人的一种丑陋的恶习。这种陋习延续近千百年的时间，一直毒害着所有的汉族的女人，那是从她们幼儿开始，她们的身心受到了何等的残害又是何等的心灵深处的扭曲啊！”听奶奶讲到这里，我从心里由衷地敬佩她。敬佩她懂得这么多知识；同情她从小受过的无缘的折磨；更敬佩她没有被小脚所屈服。后来我在中学时期，就查阅了有关中国女人缠足的资料，确实如奶奶所说。

在封建社会女人没有地位，裹脚纯属封建社会愚腐的陋习。妇女是儒家学说“三纲五常”的牺牲品，三钢五常里就包括妇女的从属和卑微。它最基本的内容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与仁义礼智信。这是儒家的道德思想的总纲，用它来占领强化人们的思想道德领域，其中的“夫为妻纲”纯属“男尊女卑”的代言，更残忍地辖制妇女的权利，降低女人的地位，残害女人的身心，这切合了儒家学说的君权男权的宗旨。三纲五常是用来统治国家的思想道德工具，但是它就忽略了女人的权利，把柔弱的女人长期辖制在那种仁义的道德枷锁里，不管她们怎样的优秀，也难逃这个无形的枷锁，就像奶奶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屈辱和痛苦。历史过去了，而烙印在她们身心上的伤疤永远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