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在黄沙梁上晒太阳的人欣赏

方舟

刘亮程简介：1962年生，沙湾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长篇小说《虚土》和《凿孔》，散文集《在新疆》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李东海

刘亮程的文学梦是从诗歌开始的。是诗歌培养和锻炼了他的文学才华，后因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而出名，之后放弃了诗歌写作。他文学的果实，结在了散文的树上。但作为一个新疆曾经的诗人，他在诗歌路程上的那些怀想和经历，依然有许多让我们留恋和品味的东西。故此，我今天又把这个不在场的诗人拉回现场。

刘亮程算是新疆作家里的那种“蔫而聪明”的人，再纷杂的场合，你几乎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也是一个“弯”人，随型而弯，不与争锋。其实他的诗歌，是写在1993年以前，那是他晒着黄沙梁晌午的太阳，想着麦地而生发出的诗歌文字。

在遥远的黄沙梁

睡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喊醒你

鸡鸣是寂静的一部分

马在马的梦中奔跑

牛群骨架松散走在风中

等你的人在约好年成

一季一季等来三十岁的自己

等来五十岁的自己

道路尽头一片荒芜

——《遥远的黄沙梁》

沙湾县的黄沙梁能有多远？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它还真是很远。作为沙湾县老沙湾乡的一个自然村，黄沙梁被搁置在沙湾正北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上，进出很不方便。刘亮程就是一个行走没有声响的人，这可能是在黄沙梁养成的习惯：他常常是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来到黄沙梁的梁上，晒晒黄沙梁的太阳，再回家吃饭的人。他很早就知道，一个农民是干不完一生的农活的。所以不如闲下来不慌不忙地去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一个人

即使离开黄沙梁

在外面享够了福

老了他也想回来

傍晚时靠着土墙

卷一根莫合烟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在黄沙梁长大的刘亮程，后来考上了农机技校，走出了黄沙梁，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他开始回想黄沙梁的村庄，想象他一个人的村庄会是什么样子：

更多年月我守着村里

一个人的村庄空空寂寂

人去了哪里我关死所有的门

在每间房子点一盏油灯

我加满灯油它们亮到哪一年算哪一年反正我再不去管它们

另外一天又有一个人

走进这个荒野上漆黑的村子

把那些房间里的油灯一一点亮

——《一个人的村庄》

这就是他离开黄沙梁的村庄后，想象着回到黄沙梁村后可能发生的事件。刘亮程是一个喜欢往后想事的人。他先写一首《一个人的村庄》的诗，再写一部《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集，由此开一个《一个人的村庄》的酒吧，现在，又在筹建“一个人的村庄”的村子。我说过，只有“村庄”才会让他过得踏实。没有了村庄，他会产生被命运遗弃的“危险心理”。住在村里，他才是一个生活实在的“存在者”，他才能想象一些美丽的事情和余后的生活。他在《天是从我们村里开始亮的》的一诗里说：

老父亲说在我们村里随便一块地就够种一辈子随便一个女人就够你爱一辈子随便一堆土就埋掉你一辈子

刘亮程是一直相信他父亲在村子里说的那些话的人：他小心谨慎、管好自己、不露声色、善待他人。他诗歌的风格几乎就是他做人风格的翻版。抑或是他做人的风格决定和养

成了他诗歌的风格：散漫、谨慎、语焉不详。你很难说清他在一首诗里要向你说明的主题。

刘亮程是一个一直把诗歌写成散文，然后又把散文写成小说的人。他想象的故事常常成为他真实的经历，走进诗歌，然后又走进散文。他又是一个富于想象的诗人，他在不声不响的时候，可能就是在想象发生在他心里的那些玄妙的

故事。有时候，他的这种想象，会给许多

人留下意想不到的联想空间。他的故事，让很多人陌生得好奇，像魔幻一样的迷离。

种这块土地

也就是种一辈子的心事

日落日出土地总用一点收成敷衍人的一生

——《面对土地》

这是在《面对土地》里的一节诗，很富有哲学的意味。亮程是个喜欢总结生活的诗人，也是喜欢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想法的诗人。在这首诗里，他以一个地道的农民口吻说出了土地与农民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我们意想不到。

许多人在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里，读到了许多的人性和亲情。但是在他的诗歌里，他常常是以“零度”情感，来表达着他的“村庄记忆”和“人生故事。他说：

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生命是一次解散

有人走过你的一生没遇到你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是那个一直谨慎守在自己粮仓门后的人，你的一生，可能都遇不上他。而他一生的麦地，长在黄沙梁的村庄里，那里的人，几年前就已走光，他留在那里点亮一个个房间的油灯，听夜里的风声和狗叫，然后打开窗户，看看是否有贼钻进了他家的麦地，割走了他家的麦子。

作为诗人的刘亮程在精神世界里，似乎是个存在主义者。现实的荒诞、冷漠、无意义，

在他的诗歌充溢着。他是不太相信

世界的，也不会轻易地相信别人。在他的世界里，常常行走着他自己的身影，他是顾不上去看他人的那种人。他总是感到人的一生是座空城。这和存在主义的思想有所相似。存在主义是在冷酷时代过后冰溶期的人性反思。存在主义是希望生活又怀疑生活：“他人就是地狱”，现实生活的冷酷，让人

们感到生活的无意义和荒诞。他

在《盗墓人》里把这种观点表现得冷静，甚至冷酷：

门倒下去地上开满狼窟和蛇洞

盗墓人立在门口

挡住太阳和灯

夜是他的影子一转身

日月的门环在背后摇响盗墓人以脚敲门

听不到从古到今的一丝回声

死去和正在死去的人

为葬品默默忙碌终生

也许我们都是人世的盗墓者，生活的门倒着，我们用脚敲门，狼窟和蛇洞遍布大地。那么是什么东西让他曾经写下了那些诗歌，做一个又一个的梦呢？可能就是冷漠生活中的那一点点温情——爱吧！

在《晒晒黄沙梁的太阳》的诗集里，总共就有两首情诗，这两首情诗又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这个人，我非常熟悉。亮程是一个不太表达感情的人，他在《赠蒂》这首情诗里，依然情绪平静地说道：

许多年过去后我又回到

我们短暂相处的往日

回到山脚下

那个低矮小村庄里

点燃炉火仿佛开始一种生活

这是亮程的风格：他欲言又止，他会告诉她自己的感情，他又会转过身来说：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小心和防御心理让他“占了不少便宜”，当然也让他失去了许多幸福的机会。我从没见过亮程有激情澎湃的时候，他的小心和谨慎，让他生活得很安静而平稳。他有时也后悔自己的“欲言又止”，他在给“她”的《我会常常写信给你》的诗里说：

这样写信给你时你也会写信给我吗

问我三年前那次感冒是否痊愈

是否还在写诗

为当大诗人熬成瘦骨伶仃的样子

问我还喝酒吗醉躺在路上一遍遍喊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在离开我很远的地方说她真的爱我

真的无法忘记很多很多年她孤守着

我留给她的一首小诗

诗人刘亮程将心比心地向远方的她说，我冷的时候会想到你在远方的冷；我宿舍冒烟的时候，会想起你的宿舍也是否在冒烟。一个行走很远的人，让一个思念的人形随身后。这可能是刘亮程最激烈的感情表达了吧？他感到自己曾经写的那首小诗，让“她”在心里一直温暖了很久。也知道在自己喝醉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南方担心他倒在路边，被冷风吹着。

周涛曾这样说到刘亮程：“这个来自沙湾的青年作家沉默寡言，他和一个村庄的联系，使他有一种忧伤的情调，还有几分北疆农村式的幽默。这些，他曾用诗完整地表达过，未获回应；当他写成散文时，反响令人吃了一惊。”亮程的诗歌不及他的散文，诗歌的句子像条田里打起的没有修整的田埂，毛毛糙糙；断句和结构没有细密的考虑和打磨，但朴实牢靠。

他放弃诗歌转而书写散文，可能是他一生最明智的一次选择。诗歌于他，已成一件陈年往事。但作为新疆20世纪90年代的诗人，我们不能跳过他。

（漫画作者黄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