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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谈短篇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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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30 17:38: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关于短篇小说创作
   12月初,应四川作协邀请,去龙泉驿的巴金文学院讲了一课。后来发现,网上到处都有我这次讲课的内容,可能是根据录音整理的吧。我看了一下,还行。既然大家都发,我自己也发一个吧。(稍作整理。照片也是从网上下载的,不知谁拍的。)


关于短篇小说创作

   今天和大家谈短篇小说创作,不是我写的有多么好,而是我喜欢写,写的比较多。至今为止,已经创作发表了一百多篇。当然,比起有些短篇大师,比如刘庆邦,还算是很少的。我写不快,一年也就是四五个短篇。如果进入长篇写作,一个也写不了。
    这些年短篇创作得到了一定的认可,就从2000年以后看,选载率应该超过百分之六十,还五次获得小说月报百花奖,一次获得小说选刊年度奖,三次入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每年都进入各出版社的年选。
    跟大家谈谈短篇小说创作的体会。之所以喜欢写短篇,也许和个性有关,性子急,总想尽快把一个故事讲出来,把结局讲出来,把看法说出来。耐力差,所以也留不起长发(笑);还有个原因,对大题材缺少把握能力,换一个说法,对重大题材缺少兴趣。虽然我也写了四个长篇,但写短篇让我更快乐,更自信。这些年,越来越着迷短篇的创作,着迷它的结构,它的叙述风格,它的韵味。
    其实写短篇尤其需要好的心态,在所有文体里,短篇小说最不挣钱,不能像长篇那样拿版税,也不能像中篇那样改编电视剧,也不能像散文那样一稿多投。就是得个奖,奖金也低的可怜。同样一等奖,长篇四千,短篇两千。当然现在也有变化,有些刊物不惜血本约稿。
    虽然爱丽丝·门罗获了诺奖,短篇小说依然是个需要坚守的体裁,坚持写短篇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喜欢。一定是喜欢才会写,也才会不在意名利。不要小看短篇,一个小切口,一样会有痛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值得写,小人物、小场景、小细节也值得写。不以善小而不为,用在写作上也是可以的。生活中最普通的情感、喜悦、哀伤、嫉妒、内疚、思念、郁闷、忐忑不安,都是人性的折射。所以我认为,要写好短篇,第一就是不能轻视它,而是要热爱它,要喜欢它。只有你喜欢,才能沉住气,去发现生活中那些微小的却有价值的事情。
   这就是要写好短篇第一重要的,喜欢。

    第二重要的是对素材的选择。像我个人喜欢看日本侦探小说,看法制频道,比如《一线》,经常有令人惊叹的故事。比如,一个男人,女朋友跟他分手,他纠缠,女朋友告诉警察,警察警告,他就想杀警察。可是警察个子高大,他不敢,就选了一个无辜的人杀,练胆子。这样的故事我不会写,这里扭曲的人性,一目了然。我喜欢写故事背后的故事,复杂的动机,或者让人费解的心态,才能揭示人性,揭示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
    在我看来,值得写的短篇小说有两类,一类是有意义的,一类是有意思的。我不太喜欢象征意味很浓的东西,我的个性气质在艺术家和主妇之间,更接近于主妇,比较生活化,所以我喜欢写很贴近现实的故事。对于那种很深邃、很抽象、很哲理的东西,天生有点儿畏惧,只好敬而远之。很玄幻的题材,穿越什么的,也不会写。同时对那种恶的东西,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我想我的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执着关注,可能与生活经历有关。我以为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和在选材上的偏好,是和他的生活阅历、情感方式、文化修养乃至价值取向有很大关系的。我一直生活在相对平静的生活秩序中,在今年之前,没有遭遇过重大的人生坎坷,也没有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没有挣扎、痛苦,重大的情感打击,这种平顺可能就造成了我心态的平和,也影响了我对那些非常重大的或者尖锐的事件发生兴趣。其实越贴近现实越不好写,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
    此次爱丽丝·门罗获奖,很多人在读她的短篇,我也读了几个,我发现她和我有个很大不同,她经常用一个短篇写一个人的一生,我常常只是写片段,写一个生活截面。我只写过一两个涵盖人的一生的短篇,《天不知道地知道》和《一条毛毯的阅历》。这可能也和不同的阅历有关,她的阅历更丰富,年长,看到了太多的人的一生。
    其实对于一个喜欢写短篇小说的作家来说,只要她愿意发现,身边随时都有各种素材。就看你怎样从寻常中发现不寻常。有些别人一笑而过的事,你会不会从中发现人性的弱点,或者人性的亮点。我分析一下我短篇素材的来源:饭桌上听来的故事,比如《传说》|、《保卫樱桃》;或者自己碰见的,比如《周末音乐会》、《瑞士轮椅》;还有新闻上看来的,比如《靳师傅的太阳光》、《非常爱》。我们的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但这些故事能否成为小说,就取决于作家的审美趣味。在我,大多数故事感慨一下就过去了。只有极少数的故事过不去,像一粒种子埋在心里,时间长了就发芽,或者发酵,慢慢生长成树,发酵成可以做馒头面包的面团。
    有人说我特别关注底层,确实,我写过打工仔打工妹,写过退休工人、下岗工人,写过小偷,写过妓女,最近连续写了几个和官场有关的小说,也还是官场中的小人物,比如领导的司机,比如失意的公务员,其实不是有意的,而是恰恰这些人的一些经历触动了我。我在写他们的时候并没有这样划分过。我是想写这样一个人,而不是这样一类人。我写是因为对这个人发生了兴趣,而不是对“小人物”发生了兴趣,只能说碰巧我感兴趣的都是些“小人物”罢了。
    比如前几天,我出门办事,走到一十字路口,看到一电瓶车和一出租车发生碰撞,看上去问题不大,因骑电瓶车的小伙子站在那里和出租车司机争吵,拦着不让他走。电瓶车倒在一边,没有摔烂的迹象,看司机的表情,有一点理亏的样子。我走过去时,一个交通协管员从马路对面过来劝解。我想,也许出租车司机给点钱表示歉意就可以了事,可是等我办完事走回来,再路过那里时,他们还在吵。我很惊讶,起码过去四十分钟了,他们依然是那副样子:骑电瓶车的小伙子怒气冲冲,出租车司机不理不睬,交通协管员则很无奈。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唉,花这么长时间吵架,还不如给他个五十一百赶快走人,多拉几个客人不就完了?但接下来想,如果我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呢?我辛辛苦苦跑路拉客,常常得饿着肚子甚至憋着水,挣五十一百容易吗?凭什么随便就给他啊。我第二个念头是,这小伙子也是,又没碰伤又没摔坏什么东西,最多就是吓了一跳,何必揪住不放呢?但接下来又想,如果我是那个小伙子呢?我也会觉得自己委屈,我穷,我坐不起车,只能骑电瓶车,你开车的还欺负我,我本来就赶着上班,你还把我撞倒,今天要不找回点补来,一天都不爽。我不是他们,我很难体会到他们的心情。这么想来想去的,我就走远了,也不知最后怎样。
    其实这样的生活场景,我常常遇到的,每次遇到,我都会这么翻来覆去的想,站在这个人的角度想想,站在那个人的角度想想。最终能想到的,还是我自己的感受。哪怕是在酒桌上听到一个八卦,我也会想,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后来怎么样了?如果是我,我会怎样?而当我坐下来,把他们写入我的故事时,我的追问和回答,就成了小说。

    这就要说到写好短篇小说的第三点,对素材的思考和追问。
   我曾写过一个创作谈,叫小说是我对生活的设问。就是说,我常常在一个小说里去提出问题,如果怎样会怎样,去追问故事背后的东西,会在故事做一种假设,再用小说去回答。当我觉得某个故事有意思时,我会在这个“意思”中作些思考,努力将这个“意思”有效地多层次的表达出来,写出故事后面的故事,故事后面的心情。我想,这些应该属于理性的控制。但在具体叙事中,我更注重的,还是将人物写活,写生动,让他们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展示,让小说好看。
    在我看来有意义的:《周末音乐会》,那个突然闯入的人,假如他是票贩子,假如他被音乐打动了,会怎样?《叫我如何不想他》,假如这个下岗女工与这个民工互相关心,在生意之外多一份温情,会怎样?《瑞士轮椅》,如果我是那个残疾人会怎样?愤怒还是忍受?
    通俗的说,我喜欢写让我伤感又温暖的故事,而不是好玩儿的故事。比如《腊八粥》。最初想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敲下一个很笨的题目:睡眠。这篇小说最近翻译成了日文,有日本读者也很感动。故事的引子源于我遇见的两个老太太。七八年前的某一天,我去银行取钱,一个老太太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帮她把存折和三百元钱放进一个磨损的牛皮纸信封里,再放进她内衣的口袋,并用别针别好,她跟我解释说,她有痛风,手不灵活。我注意到她的手果然已经变形。老太太的神情却很安详,我给她别好衣服,她道了谢,慢慢走出去。很长时间我一去银行就会想起她。又过了几天,我跟一个在街道当书记的女友去看一个孤寡老太太,老太太住在一个靠围墙搭建的矮房子里,如我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又黑又乱。但她却高高兴兴的,大声和我们说话。女友代表街道给她送了米和油,我没带东西就给了她一点钱,她却推辞不要,我只好硬塞给她。我感觉她并不在意我们的“送温暖”。我们走的时候她一直笑眯眯的送我们到院门口。这两个老太太一直在我心里,我时常会揣摩她们,她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她们最烦恼的是什么?她们年轻时快乐吗?她们现在快乐吗?她们抱怨生活吗?她们失眠吗?不知为什么,我坚信她们现在也常常有开心快乐的时候,甚至不比我们少。物质生活的天差地别并不等于心情的天差地别。
    某一天,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写一个衣食无忧的人遇见一个“衣食有忧”的人,可他们的心境却相反。写这样一个故事,并不是想以此来表明谁的生活态度更可取,谁该向谁学习。人的痛苦往往取决于这个人对生存环境的感受,没有谁的痛苦是不应该的,谁的就是应该的。我只想写这样一种状态,并试图表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遇见了,也可以互相温暖,两颗完全陌生的心相遇了,也可以彼此沟通。当然,“生活有忧”的一位给予了“生活无忧”的一位更多的温暖,是我刻意为之的。我想表达一下我对那些生活艰辛却依然达观的人的敬意。

    最后谈谈技术,也就是短篇小说的第四点体会,选择一个好的讲述方式。一谈到技术层面,我就比较困难,因为至今我仍不能轻轻松松地写好一个短篇,有时候一个短篇写一两个月,我感觉找到一个好的讲述方式非常重要,但怎么找,仍在摸索中。小说写作的基本能力、虚构能力、想象能力和对生活经验的表达,都是慢慢拥有的,多写、多训练。语言风格也很重要,比如,很冷静的叙述,把情绪藏起来,或者很幽默的讲述,或者从物的角度讲人,我写过红薯、大树、毛毯,不易把握。我对自己的叙述经常不满意,有时调侃过度,显得贫,有时情绪过度,有点文艺腔,我在追求一种朴素的冷静的有比较睿智的语言风格,但经常把握不好。至少要做到不罗嗦,表达到位。这个看似简单,其实很不容易。
    至于结构,其实我前面已经说到了,我的短篇结构,通常来自我的设问,我的回答,但让我从理论上阐述我很困难。简单地说,我常常是先想好结尾,才开始动笔。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常常成为我的写作动力。比如《意外之外》,单纯的按时间顺序讲述可能回比较平淡,对语言的要求更高;或者两个故事重叠在一起,两条时间线在同一空间交叠,两个空间在同一时间交叠。
说到理论就苍白,讲例子,或者先有了框架后有故事,比如《大雨倾盆》,听同事说,头天晚上吃饭,8点结束。正要回家下起了大雨,只好返回饭店,继续待到11点。我就想,多待的三个小时会发生什么?这就是个故事框架。但即使有一个好的框架,也不能忽略对人内心的剖析,否则就成了故事,而不是小说。关于这个方面,我只能推荐大家去读那些经典的短篇,分析一下人家的结构,品味一下人家的风格,甚至模仿一下也可以。
    小说是我对生活的设问。我一直这么说,尤其对于中短篇创作,几乎已成为我的创作观。但最近几年,我又有了新的感悟,小说不仅是我对生活的设问,它还暗含了我对生活的愿望。就是说,我不满足于去假设,去回答,我在回答中是有立场的,或者说,是由我的愿望的。我希望主人公如此,或者我不希望他如此。比如前面讲到的那些故事,一旦写进小说,在设计情节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带入我的愿望,我的愿望就是人与人能彼此包容,彼此体谅,彼此温暖,而不是冷漠和仇恨。虽然后者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但在我的小说里,我会表达我的愿望,持续而坚决。
    这里要说到我的文学追求。罗素说,有三种无比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忍受的怜悯。这些激情象飓风,无处不在、反复无常的吹拂着我,吹过深重的苦海,濒于绝境。他说的这三种情感,就是我写作中的追求,尤其是第三种,对人类苦难难以忍受的怜悯。有的作家有更多的批判精神,而我更具有悲悯情怀。体察每一个生命的艰难和痛苦,也欣赏每一个生命的温暖和光亮,去描摹每一个生命的珍贵和独特,以此抚慰我自己和读者的灵魂。
    也许这可以归纳为我的文学追求。真正的文学是体察、体谅和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不仅仅把他作为写作对象,如果仅仅把他作为你讲故事的需要,追求离奇的效果,那怎么也搞不过社会新闻。你关注他,关注他的内心,他的命运,才是文学。小说的技术是可以穷尽的,但人性的深度与广度是不能穷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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