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手腕

方舟

小说家的手腕 最近看到一家报纸披露，去年在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书号中心登记的原创长篇小说的数量是4798部。这大约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统计了吧。我首先想到的是，多固然够多了，


小说家的手腕
　　最近看到一家报纸披露，去年在“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书号中心登记的原创长篇小说的数量是4798部”。这大约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统计了吧。我首先想到的是，多固然够多了，但要遇上一本让人兴致勃勃，津津有味，一口气读完的长篇却殊为不易；写小说的人是不少，见才情的却不多。暂不论格局的大小，思想的高低，许多作品的问题在于，行文干涩少趣味，情感汁液不饱满，叙述空泛无细节，更缺乏人情的波澜和人性的深度。正因为如此，我倒要推荐李迪的《花自飘零》，它虽未摆出什么大框架，却让人有种百般忧乐涌心头的复杂感受。李迪表现出了一个出色小说家的手腕。
　　小说写一个北京女性菊儿从文革到今天大半生的命运。菊儿是干部子弟，也不是没有机缘进入较优越的阶层，但是她的倔犟和种种阴差阳错，使她一下子掉入底层，且一辈子都在平民中打滚，备尝艰辛。她先后与天明、田民和姜子三个不同阶层子弟婚恋，像是一场接一场如火烈烈却又肝胆欲碎的爱的奔跑。命运捉弄她，或寻觅真爱而不可得，或得而复失，失而再得，得而再失。回首平生，充满了奇特的遭遇和失爱的凄凉，加上她个人的创业史，尽显人生的酸甜苦辣，涉及到爱情、婚姻、友情、道德等多个层面，自然而然地映带出近半个世纪北京平民社会的变迁风貌之一角。依我看，小说的感染力和概括力主要来自情感的密度和人物命运的峰回路转。
　　一般来说，小说写得流畅，好读并不太难，难的是有风格，有绝活，有趣味。《花自飘零》就是有风格，有绝活，有趣味的。它在语言上的活泼，鲜灵，简洁，跳跃，以北京口语、土语为主调，手法利落干净。当然也有罗嗦的地方，多在女主人公以话剧腔大段倾诉其悲惨的时候。总的看，还是善于以简驭繁。有的人写文化大革命不知从哪儿下手，动辄几万字就拉过去了，颇冗长。而李迪却不，他从胡同改名儿入手，一边要叫东风盛，一边要叫西风烈，墨汁还滴答着，激烈的革命派们就打起来了。他说，这哪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的命啊。作品写爱情也不寻常。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写菊儿喜欢吃冰棍，狂热地爱着她的天明每次约会都买好冰棍捧在纸盒等她，她不来，融化了再买，买了又融化。这竟成为菊儿一生中的一个“结”。她后来嫁的人都因为长得像天明。
　　在人物刻划上，作品尽力写出人性的复杂，人性的纠缠，爱恨相续，作茧自缚，每个人都在感情上进行着“否定之否定”，这成为一个特点。菊儿与田民离婚，离了十二年，好漫长，心头纠结，自我缠绕，反反复复。姜子这个人物称得上个性峥嵘，他是开小货车的，一口一个“他妈的”，但身上有股豪气，他比菊儿小五岁，却非要和菊儿好，菊儿后来提出分手，他说：你要敢离婚我拿车撞死你。菊儿去茶淀农场探监的那一个晚上，两个人忽然变成陌生人了。最后就是同哭，擦眼泪，“这边哭了这边擦，那边哭了那边擦”，十分动人。
　　在叙述格调上，作者擅长以喜剧性写悲剧，以乐境写哀境，以幽默调侃达到举动若轻的效果。小说中写下乡，写知青生活，可谓妙趣横生。菊儿在十三陵当知青，写在摘柿子的场面，欢声笑语，那也是一种真实的欢乐；知青下乡含有悲催性质，但具体在下面，很多人过得快活也不是假的。菊儿和当地女孩秀秀一块儿养猪，每天面对十三陵，就讲陵的掌故。秀秀讲到齐贵妃受万历保护终究还是被人害死了，连连流泪叹气，说我要遇上万历这样的皇上就好了；但她没有，终因逼婚而喝农药死了。这部小说甚至含有一些相声因素，例如菊儿有意把田民的妹妹小青介绍给姜子，便一齐来到舞会相亲。结果菊儿和姜子配对跳得太好了，把戏全夺了，来相亲的老姑娘小青气得哆嗦，于上出现了“小青不理我，我不理姜，姜不理青”的紧张别扭气氛。这时叙述人跑出来了，说这不成了狗不理了吗，插科打诨。这人应该就是李迪。
　　事实上，作品的叙述人是菊儿。由于作者李迪表现欲太强，起先总是扭不过来，总觉得是李迪在说，后来才改了过来。小说最后，在海外的天明去世，给菊儿留了几千万的遗产，这满足了人们一夜暴富的梦想，却不免有点大团圆和白日梦相加的感觉。尽管如此，这部作品通过菊儿的强烈的命运感，做到了直面人生，写出平民的悲欣，写出爱情和道德的力量，写出底层人刚健清新向上的精气神。
　　我想，一个写小说的人，或大大小小的小说家们，不管奉行何派何宗何种主义，看家的本领必须是：善于找到自己把握世界与人生的独特的视角，叙述格调，和话语方式，善于把生活转化为艺术——转化为一个完整的、丰富的、有趣的虚拟空间，在其间，大力挖掘人类深藏无限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