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漫谈眼界与行动欣赏

方舟

主讲：李敬泽

时间：2015年4月27日星期一

地点：北京-鲁迅文学院八里庄校区

讲授对象：鲁迅文学院第17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

记录整理：敏彦文

记录状态：摘要

……王冰老师要我给今天的课起个题目，我想了想，觉得好像、好像是《眼界与行动》，非要题目不行，就这样吧。

1、那么眼界是什么呢？对作家来说，眼界就是见识的广度、深度和高度。

2、眼界从哪里来？从天赋和训炼来。天赋是无法左右的，求之不得的。比如我们常说李白的诗歌不可学，因为李白的诗歌天赋无人能及；而杜甫的诗歌可以学，因为杜甫的诗歌靠的不是天赋，而是后天的训炼。

我们没有机缘得到李白那旷古绝世的天赋，那我们写作靠什么呢？靠后天的训炼。天赋是自有的，训炼是自觉的。然而自觉的训炼难乎其难。

3、我要说，有些人是适合当作家的，有些人却不适合，没有天赋，训炼又跟不上，还想当作家，还是罢了吧！为什么非要当作家，开个杂货铺也可以养家糊口啊！也可以活的正经八百啊！

4、评价一个作家眼界高低的逻辑是什么呢？与青春期受到的影响相关吗？青春期受到的影响面往往是单一和狭窄的，如果我们一生沉浸于其中，那我们注定是长不大的，眼界岂能宽远？

之所以放不下青春，证明我们这个人、这个民族不知道如何长大或拒绝长大。

5、眼界也是一个怎样对待自己的问题。没有那个眼界，就不要从事文学写作了。为什么一些人的生活被文学给毁坏了？问题就在这里。从好的一面来讲，作家将生命中最好的东西都放在了作品中，作品之外的自己往往就成了废墟和药渣，那生活就被完全毁坏了，在别人看来，就是落魄或放浪形骸了。

6、中国文学从来是抒情传统占主导地位，从《离骚》、《诗经》开始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诗歌占据文学的主导地位，小说是后来的事。中国最早的小说是东晋（公元317年－420年）干宝(公元283-336年)写的神话小说《搜神记》，距今1600来年。此后，仍然是抒情体裁的文学文本占主导地位，直到现代小说浩荡地登上文学舞台并占据半壁江山。

抒情的文学传统来自抒情的社会伦理传统，它有巨大的优越性，也有不可忽视的危险性。抒情社会的一个危险之处就是不感恩，就是拧巴，具体表现就是认为全世界自己最高明、最了不起，或者说才华横溢、怀才不遇，不是自己对不起谁，而是他人甚至全世界对不起自己。看看中国历朝历代那么多的诗篇，那一篇是剖析自己的？

（敏彦文：都愿当导师，不愿当学生，都想指点江山。）

表现在一些作家身上， 成了一种可悲：文学的成就有限，文学的毛病全有了。

7、诗歌是中国文学的根，或者说诗歌是从文学的根上开始的。

8、作家首先需要的是谦卑，更需要对自然宇宙的敬畏。因为我们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况且我们处在无限的宇宙面前。

（敏彦文：造物主是无限的，而人是有限的。）

9、自以为是是作为作家最有害的东西。因为自以为是，所以我们经常漂浮，经常处于无根状态，以至于在生命中经常处于无意义的打滑和空转转态，空耗时间和生命。更为可悲的是，我们对这样的打滑和空转是无知觉的，不但如此，还快乐着、自信着。

10、在喧杂的当下，我们如何避免空转和打滑呢？

很重要的一点是学会如何与自己相处。我们绝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和自己相处的能力和耐性，成迷于网络和手机就是明证之一。

下面行动吧！

11、如何行动呢？三个层次：认识世界，定位自己，发出声音。

12、认识世界不但要有独到性，也要与时俱进。比如当下我们对于乡土文学的叙述方式和抒情定位，已经过时了。陶渊明式的田园牧歌已经在农村不复存在了，已经与时代发展的脉搏不协调不匹配了。那种感叹乡土叙事已经死了的论调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没有眼界的。乡土叙事没有死，死的只是那种传统的眼界、论调和情怀。之所以说乡土叙事死了，就是因为在传统情怀和观念上打滑和空转。

要知道，农民大规模进入城市或农村不断城镇化，是农民自身的选择或自身的立场。

农民不傻，他们懂得什么样的利益取舍与得失进退对自己是有益的。中国农民的每一步选择都是精打细算的，是站在自己立场上或利益之上的。

作家诠释事件和时代应有发展眼光。

（敏彦文：如何使乡土叙事凤凰涅槃呢？“城市使生活更美好”能够给我们的眼界和行动以启示吗？农村的变化和农村人心人性的变更与“电视革命”、“手机革命”等信息立体化、全方位轰炸关系十分密切，当下，手机在农村的普及正再一次改变着农村。）

急剧变化的时代对作家是一个考验，我们要有独到的眼光。

地球都成“村”了，我们传统的“田园牧歌”式的农村还能固守千年不变的物质与精神的存在模式吗？

13、我们这个班全是少数民族。少数民族大都居住于边疆，为华夏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历史上，边疆问题一直是困扰统治集团的不可小觑的问题。今天，边疆问题在中国文化或社会经济发展中仍为解决或回答完备的问题。

如何解决好多民族文化个体的丰富性与主体的统一性，事关各民族的权益和平衡发展。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中应该广纳各少数民族文化。现在，一说到中国传统文化，我们就会拿出儒家、道家、佛家。其实，中国传统文化应该包含中国各民族的文化。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主体文化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一点必须明确。这个问题不解决，边疆问题就很难有效解决。

比如回族伊斯兰文化就与中国汉儒、汉佛，乃至道教文化之间通过经典文本的翻译产生了非常密切的关系，并广泛吸纳了明清以前中国传统汉儒、汉佛，乃至道教文化的内容，在表述上完全汉语化了。记得那年我信马由缰到了宁夏，在清真寺里和阿訇交流，看到和收集的回族文化书籍，大都是用汉语写作或翻译的，那些文本，都是非常标准的汉语言，包括标准的文言文和白话文，许多用语都是儒家、佛家、道家经典用语。

（敏彦文：我们回族穆斯林在中国大地上已经生存了700多年。700多年来，为了在中国这片神奇而多灾多难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为了在汉儒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正大光明的传承伊斯兰教门，为了种群的生存和发展，回族人民理智的选择了汉语作为全民族的通用语言——即母语，也勇敢地把汉语作为传播教门的主要语言工具。同时，用汉语翻译了大量阿语、波斯语的伊斯兰经典，用儒家经典用语诠释伊斯兰典籍，传播教门。700多年来，回族人民用智慧创造和书写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回族伊斯兰文化，为中华文化大家庭增光添彩。事实证明，回族伊斯兰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任谁也抹杀不掉。然而，翻开各类版本的中国文化史，包括哲学史、文学史，我们却看不到回族伊斯兰文化的踪影，似乎回族伊斯兰文化不是存在于中国大地，而是存在于中国之外的什么地方；似乎回族不是中国56个民族中的一员，而是中国大地上的一群游客，旅游罢了随时要走一样。

如果说伊斯兰文化是外来文化而不能视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被列入中国文化大系的话，那佛教文化不也是外来文化吗？为什么却在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化史，包括哲学史、文学史、论理学史中大列特列不厌其烦地加以述说呢？这种显象值得我们深思。这之中一定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但我相信这种原因不是主要的。

祖国是中国，母语是汉语，文化却不能进入祖国文化大体系之中，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马启西先贤当年选择走中国伊斯兰教的“汉学派”道路，发愿“介廉种籽，官川开花，我要结果”，其疼痛之处正在这里。也许用汉语传播伊斯兰教，使回族伊斯兰文化挤身中华传统文化之林，使回族从文化上真正成为中国土著民族，正是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之一，也是他老人家看到的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出路。）

14、我十分欣赏阿来说的一句话：“我们不能将边疆少数民族当景观来看待。”我们看景观的眼光是一种外部化的眼光，不能深入和理解。防止用外部化的眼光去看待一个民族及其文化。当然，我们少数民族和少数民族作家也不能将自己和自己的文化当景观。

当然，我们也不能在世界上成为他者眼中的景观，我们也不能将中国之外的他国她族看作景观。全球化、全媒体时代，我们要明确我们文化的主体性，明确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不能因为欧美文化的主体性潮流汹涌而丧失我们中华文化的主体性。

15、环境影响眼界，见识引导行动。全球化时代，如果我们丧失对自身主体文化的自信和涵养，我们就会被甚嚣尘上的他者的眼界或观点所左右乃至覆盖，我们就会莫名其妙的跟人家的风，甚至为人家摇旗呐喊。当下，全球化给许多知识分子造成的错觉或改变是以强势集团的眼光（外在性的眼光）去看待事与物，而不是自己理性的眼光。比如用北京、上海、广州的眼光，用纽约和伦敦的眼光，并不是自己独有的眼光（自家的眼光），这是十分有害的，无形中被人家洗脑了，被人家种了庄稼，很可悲的。

如果眼界出了问题，我们在出发点上就要出问题。

（敏彦文：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文化的主流发生了哪些变化？主流文化传统的内核是什么？是传统的儒释道？还是新生的意识形态指导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传统圣人孔子孟子之道与洋圣人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怎样融合的？中国伊斯兰教所走的中国化道路有多大价值？）

16、小说要忠实于自己的生活经验，找准立足点，写此时此地的这朵花这丛花，不做无根之谈、无病呻吟，不写无根之作。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行动。

文学已死或将死的论调是不足论的。在任何时代，文学都要接受考验，都有悲观论调东奔西跑，不足为怪。

17、我们这个时代，作一名作家不容易。

（敏彦文：文学将死的论调促使文学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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