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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承——顾歉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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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23 16:3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除夕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知青们上山的上山,探亲的探亲,整个宿舍一片空寂。听惯了往日的嘈杂和喧闹,真的安静下来,倒觉得有点落寞。我躺在炕上,无所事事地翻阅着刘宇廉借给我的那本《俄罗斯素描教程》,却又集中不了精神。远处,传来了几声鞭炮,它告诉我,除夕到了。
        朦胧中,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敲击窗户,一看,居然是刘庆华的母亲。这位老人惦念着远在天边的一双儿女,千里迢迢赶来作陪,在当时的知青圈里成了一桩新闻。老人给我递过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笋脯黄豆和大白兔奶糖,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红焖蹄膀。我正想问个究竟,刘妈妈却不见了。灰黄的灯光中,我年迈的姥姥伸着双手,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我想叫,却又叫不出声,只觉得有千万股乱丝缠绕在胸口,一种难以排解的纠结堵得你无法呼吸。
        “小顾,小顾,你,你咋的啦?”
        我猛地叫出声来,惊魂未定地环视着四周:依然是浑浊昏黄的灯光,依然是奄奄一息的炉火,依然是压在炉盖上的水壶升腾着缕缕热气。
        “你做梦了?”
        “是的,我做梦了。见到了刘妈妈,见到了我姥姥。”
        “嘿嘿,你想家了!”
        窗外,又传来了几声鞭炮,零落,孤独,干涩,沉闷。
        “今天是除夕了,连队为你们没有回家的知青准备了年夜饭,你不去吃吗?”
        “不去了,我有点不舒服。”
        忽然,我回过头来:
        “你呢?”
        “我?不,不去了,我又不是知青。我每年都这样,习惯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站在身旁跟我说话的,正是我们连队的尤物——福承。
        我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的脸。人们都说他丑,丑得让人都不愿意正眼看他。在我模糊的印象里,永远是耷拉着的脑袋,永远是佝偻着的背影。那件黑乎乎的棉袄裹住了他方正正的身躯,那条脏兮兮的布带捆绑着他直筒筒的腰身;他的四肢很短,极不协调地安插在砖型躯干的四角,笨绌,愚钝; 他几乎没有脖子,一堆黝黑中略带猩红的肉团直直地落在平平的肩上,臃肿,古怪。眼前,这团挤堆在一起的东西还不停地在眼前晃动,我感到厌恶,但又强行忍下。我真的不愿意看他,即使在此时此刻,依然纠集着一种从生理到心理上的抵触和抗拒。

隔段内外

        在我们这一间知青宿舍里,有一个用箱子堆砌成隔段而形成的小小的区域,这就是老福承和其他几个四五十岁的老职工的栖身之地。我常常看到老福承蜷缩在炕的一角,凭借着电灯微弱的亮光,光着膀子,专注地翻弄着内衣。不知哪个楞头青突然间吼上一声:
        “你在干什么?”
        “••••••啊,啊,啊••••••嘻嘻,剥,剥掉这些嵌在旮旯里的虱子••••••剥出一个,用指甲一掐,噼啪一声,脆脆的,真过瘾!”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福承的声音,沙哑,浑浊,一股浓重的山东味儿。说话很不顺畅,气息间,混杂着一种奇特的嘈音,似乎有一股痰一般的东西哽噎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让人即刻产生一种生理上强烈的厌恶。
        “恶心!”楞头青骂开了:“剥,剥,剥,剥你妈的浑!你再剥,就把你的衣服扔到火里去!”
        老福承赶紧收起衣服,钻进了被窝,把头也缩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探出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用箱子堆砌的隔栏外的另一片天地:在暖暖的灯光里,漂浮着一缕缕缭绕升腾的雾气,一只只各色图案的脸盆盛装着热水,摆放在炉盖,炕沿,地面和一切可置的空间。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边嘻闹,一边擦洗。他喜欢看他们硕壮的臂膀,喜欢听他们灵动的笑语。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好奇:那刷口杯上嬉水的鸳鸯,那脸盆盆底跃浪的鲤鱼,那毛巾一角载雪的冬梅,那园镜背后拂动的柳絮,还有,从那精致的“肥皂盒”里传出的袅袅仙乐,无不昭示出他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的神秘。他从不知道北京,上海在地球村的哪个角落,只是觉得它们在很远很远的天边,而这些生在天外的孩子带着他未曾见过的一切,突然降临到身边,给自己枯操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乐趣。一直生活在混沌之中的他们,偶见得这些来自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尚属匮乏的城市文明,着实让他们震惊和颤栗。这些孩子很少搭理他们,脸色是冷的,言语是硬的,但福承觉得理所当然:他是低人一截,即使在黑龙江这一片荒蛮之地,他也是被人筛落的渣滓,更何况是面对这些细皮嫩肉的天外神圣!
        时间久了,彼此间有了交流,哪怕是浅薄的,也让他渐渐觉得,这些孩子和他一样,也是生活在地球村里的同样的生灵。虽然自愧形秽,但也不再敬畏了。偶尔间,他会接过孩子们扔来的话梅奶糖,皱着眉头细细品嚼:
        “一开始酸酸的,有股怪味,到后来越来越甜,越来越奶油!到底是上海带来的东西!”
        接着,他渐渐凑近孩子们的身旁,轻轻抚摸着枕套上手绣的图案,怯生生地问:
        “好看,真的好看,哪里买的?”
        “不许碰!”那个愣小子又是一声吼叫,“把虱子都粘到了被窝!”
        老福承猛然缩回了手。
        “不碰,不碰!其实,其实我也有好看的东西,就是,就是独缺你们这个玩意儿••••••”
        “独缺?独缺什么玩意儿?枕套?哈哈,老福承独缺枕套,他想要老婆了!”
        “老福承,这一辈子,你睡过女人吗?”楞头青凑过脸去,声音很轻,却充满了挑衅。
        整个屋子里又是一阵狂笑。
        老福承的身子抖了一抖,但却一声不吭。
        “你也有什么好看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嘿嘿,拿不出来了吧?提个建议,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是不是配!”楞头青的话越发缺了分寸。
        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
        老福承的脸涨得通红,没有说话。愣了半晌,他拖着蹒跚的脚步默默走开了,蜷缩回本属于他的那一片混沌之中。不一会,箱子那边便传出了鼾声。我不由一声叹息:在这个时候,即便是阿Q ,也会以他自己特有的的方式来维护爷们的自尊,但他没有。也许,他太明白身处的地位,他已经不拥有享受男人尊严的资格,他早已把别人的嘲讽和谩骂当成了对自己卑贱的报应;也许,只有在浑噩的梦里,才会找到自己生活的祈盼,心灵的安宁。
        这一晚,我们似乎都缺了兴致,早早睡下了。半夜,我又被角落传来的一阵阵怪异的声音惊醒,呼噜噜,呼噜噜,依然是那个吐不出,咽不下的东西在老福承的气管中千辗万转,上下滚动,让人生厌,让人揪心,又让人同情。福承啊,福承!上帝怎么会造就出你这等丑陋的尤物,又让你降生于这等贫瘠而愚昧的土地!像是一颗随风入世的芥尘,不要说是为人仰慕,即便是被人忽视,对你来说倒也成了一种福分。听说你生在山东,儿时就受尽歧视,成人后找了个外乡人拜堂成亲。哪晓得新娘子一看到你就大闹新房,上演了一出刘巧儿抗婚的活剧;听说你抵不住邻里的讥讽嘲笑,第一次张扬起男儿的血性,昂然出关,飘落于这一片黑白相缠的荒漠之地。你曾扬言,不得媳妇,永不回乡。然而,光阴荏苒,望断了归乡之路,却还是孑然一身;听说你在黑龙江农场辛苦劳作,总算撑起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家业,当地人也为你物色了一位模样周正的女人。那女子坐在炕上静静地望着你,没有言语,没有反应。新婚之夜,你把她搂在怀里,才发现她裤裆里尿湿了一片:这是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从此,你便断了念向,孤独地栖身于农场的单身宿舍,百无聊赖地打发着余生。
         人们都说,生命是一种缘分。千百万分之一中的一次偶然,才创造出一份生命的奇迹。而当生命诞生之后,又有千百万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之链衔接衍化,不由自主地规划着千姿百态的人生。有人打造成金,有人碾落为泥。我不想在这里探究生命的意义,我只是觉得,世间万物,生命是最值得尊重的东西。当这一个个在千百万分之一的偶然中创造出的生命,经过千百万次因缘的衔接而偶然相碰的时候,彼此应如何相待?这些东西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思索,但在当时我只会随性而来。面对老福承这样在习惯势力的践踏下倔强求生的草芥,嘲笑,是我的常态,忍耐,是我的恩赐,最多,只会施予一丝道义上的浅薄的怜悯。

狂潮

        他还是站在那里,想和我搭讪,却又找不到话题。忽然间,他一声惊呼,嗓音都变尖了:
        “你,你在看什么?”
        我手里拿着那本《俄罗斯素描教程》,正翻到那页少女的素描,这是俄罗斯画家的人体杰作。画中,一位妙龄浴女慵懒地斜倚在石柱一侧,超凡脱俗,仪态万千。虽是黑白素描,但画家却把少女高贵的气质,婀娜的身材和细腻的肤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宛若一尊仙池出浴的维纳斯女神。
        老福承的手颤颤地指着那张人体素描,下巴也在哆嗦。半晌,总算回过了神,口中清晰地蹦出几个字来:
        “你,你在看光屁股女人!?”
        看着他那滑稽的模样,我笑得前俯后仰,喘不过气来。老福承先是愣在那里,随即也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他第一次把脸凑到了我的耳边,我也第一次从他眼中品出了狡黠:
        “小顾,看不出来啊,文绉绉的模样,背地里偷看小妞的屁股!”
        我又笑了起来。
        “怎么,要向指导员汇报吗?”
        “哪会,哪会!••••••不过,你可以让我••••••让我也看一眼吗?”老福承的声音变得很轻,偷偷地瞟了我一眼,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瞥中,我读出了其中浓缩着的渴望。
        我的兴致也来了,索性把那本硬封皮的《教程》摊在炕上,一页一页地缓缓翻动。书中全是一丝不挂的人体素描,多姿多彩,老少俱全。当翻到少女裸体的时候,我有意识地放慢了速度,细细地窥视着此时此刻福承的表情:老福承渐渐收起了笑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额头的青筋在一根根地爆起,宽宽的鼻翼在呼呼地煽动;他厚厚的双唇越张越大,眯缝的双眼也越睁越园。那枯竭着的双眸顷刻间闪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贪欲的波光,这波光无羞无躁,无遮无掩,一览无遗地展现出了这个男人压抑得太久的近乎扭曲的最原始的疯狂。他猛地扑了过来,从我手中夺过了画册,紧紧地贴在他那张黝黑、猩红、舖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
        我震惊了,他的举动让我始料未及。少女的裸像,在今天看来实在不足为奇,但是,对于四十年前在人欲和文化的沙漠中苦苦煎烤了五十余載的福承,无疑是点燃干柴的烈火,引爆了积抑心头的全部冲动和野性。此刻,我又感到羞愧:让自己窥探的快感游走于老福承赤裸裸的本能身不由己的张显之上,这是何等的残忍!教人宽慰的是,老福承并不懂这些。狂潮过后,他静了下来,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用袖口擦干了粘在画页上的唾沫,抖索着把书还到了我的手中,还递过了让我终生难忘的的一瞥 —— 惶恐,猥琐,满足,感激。这一瞥,颤动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位,唤起了我对卑微者最深最深的同情。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热水清理了书上的污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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