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作家陈舰平：且说散文

方舟

且说散文

——读朱朝霞散文集《好时光》

陈舰平

散文是作家的身份证。这个说法，有两层意思，一是凡是干作家的，必须得有这个东东，这是基本的身份证明。这个倘没弄好，是无法行走文学世界的“江湖”的。二呢，大抵一个作家的散文创作，里面基本记载了作家的面貌——其文化思想上的籍贯，出生地与祖籍，文化思想上的血脉、渊源，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家庭成员及其关系，文化意义上的学历与文学的基本水准，以及血型、工作性质与思维类型、行事方式，性格是豪放、浪漫或严谨、理性，甚至还可以看出他或她是属于猫头鹰型的作家惯于熬夜还是属于那种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勤勉型的百灵鸟型作家，当然也可看出他的政治倾向、世界观之类形而上的归类：属于左翼还是右派，或者只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犬儒主义者。

散文这个样式，易写难精，舞文弄墨者都爱烩这道菜。然要写得妙，写得神，写得仙风道骨超凡入圣，这还真得有些斤两才成，并非任何人都能耍得转关公的大刀的，这得要看功力，看修为，看其灵性，至于道德学问的培养蕴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与所掌握词汇量的丰富与否，尚在其次。散文创作，得其三昧者，即小学生也可作出令人动容的佳作，若不得其法，虽学富五车的学究，一旦拈管作文，便显出拙劣生硬与拖沓苍白，让人不堪卒读。究其因，无他，得法，或不得法而已。

文无定法。有不少人主张写作能力是天生的，仿佛师娘的神鬼附身，说来便来，说走就走。这种灵感与天赋论，我以为是不懂写作学的门外汉不得其门而入的臆呓，或是设鬼神以愚民、藉此以抬高自身身价的文学圈内的“神棍”。万事皆有规律可循，岂特文学创作例外？散文创作，是文学最简单的最初入门的样式，更是有章可循。说到底，不过是思想，情感，感觉，三者得其一，涌到舌尖喉头，有话要说，非说不可，这便是散文的来头。至于所叙，无非是记人叙事抒情三事。略可分说者，抒情者，又可分为抒发强烈的情感、浓郁的情绪或某种强烈的、深刻的感觉三端，用以抒情的手段，或借景或立象，以意境与意象行文，或以一派白描笔法一路写去，褒贬之意含在春秋笔法里，皮里阳秋，不动声色而自含了作者的批判与歌颂，表达了作者的爱憎。至于记人叙事，逃不脱说故事的路数，说得普罗大众一些的，便是《故事会》的路数，民间叙事风，“从前有个李家庄，李家庄有个张木匠……”说得市井文化些便有老舍林斤澜贾平凹沈从文汪曾祺诸般写法，那种写法虽也是白描法但老虎神仙狗，变化颇多，其要在于三点一面（三个故事基本完成一个人或一个层面的塑造），详略得失。至于故事从中间讲起还是倒叙法，各有用心。玩得若更细腻一些的“文学一些”的，便是重在感觉讲究文字的色香味搭配与节奏，娓娓道来的张爱玲一路的文风，这种把家长里短衣食色香说得兴趣盎然的文章，转为知识的转述与学问的陈列，转为感觉的表达与趣味的漫谈，充满书卷气的谈天说地，便有写得从容的周作人与富有灵性的胡兰成这类文人化散文，以及读书多的散文家的样板董桥先生这样充满了书卷气的文章路数。但要成为后三人的写作样式，得有条件有地位有钱有闲与一些灵性智商，因为要玩机智与机趣，没有灵性光有知识学问还是不成的。

散文其高明者是载道，天地大道，治国平天下，哲学政治道德文章，用宋人张横渠的话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诸子百家争鸣，文章的漂亮，在于其中有道，有中有象，恍兮惚兮，令人沉醉。儒道墨法，甚至名家兵农，其文法森然，酽浓浑厚，因为其道味厚。有容乃大，胜在气度胸怀，有吞吐乾坤胸罗天下的英雄之气。其次是性灵文字清谈神侃，比潇洒高明巧妙，两晋六朝文字是也。唐宋八家是文章的正经做法的路数，说理叙事记人，记游抒情写感觉，散文的主要玩法都可在八家中玩味。这说的是中国的文脉之要。另一路数自外国散文说起，培根的论说文是一体，法布尔的昆虫记是一体，马克思的雄文宏旨逻辑完美是一体，列宁的思辩色彩与铁的形式逻辑的征服性与内在热情万丈的鼓动力又是一体，还有布封的寓言体，东山魁夷与德富芦花、泰戈尔与纪伯伦的富有意境的散文与意象美妙的散文诗。如果这些散文家所要学习与效仿的思想巨匠文学大师与名笔大作的典型太高，那么放近了放低了标准，我们也可在当今白领喜欢阅读的作家中找榜样。香港李碧华是难学的，才份高；那么不妨学学张小娴的情调。李敖的骂人是我们这个国度上行不通的，我们便不妨学学王小波的亦庄亦谐，玩一把嬉皮掩盖下的严肃思想，在说说笑笑的笑谑中时不时刺出一两根深刻的思想之刺，一针见血，刺痛人心与时代的良心，让人悚然惕然于这一刻的清醒与痛楚。我们还有安妮宝贝，雪小禅，王春鸣，赵玫，韩小蕙、王安忆、铁凝、卫慧、棉棉这类女作家的当代都市文化背景下的文字可资阅读，我们还有周涛、张承志、张炜、何立伟、陈村、史铁生、阎连科、北岛、钟鸣以及连岳、许志远、张大春这样的当代文化背景下的作家作品可资借鉴，事实上我们前头有无数好散文的例子现成地放在那儿可以观摩，只要我们肯内省我们的精神世界，睁开眼睛观察与关注我们周边的生活与人事，我们愿意记下我们的痛与苦，笑与泪，幸福的愉悦与迷醉，对事物的超喜欢的那份感觉，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好散文。

说这些高蹈远引的似是虚了，回到实际。说说朱朝霞的散文集子《好时光》阅读的感觉与感想。好话想必有人说得够多的了，这于作者是旌扬，当然对推许集子是必需的。但若要帮助作者提高写作的艺术表现力，指出一些努力的方向与值得注意的事项，当更重要。那么这种唱白脸的角色，便由我这不相干的人来演，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没有交往便无以前的情谊脸面的顾虑与障碍，可以放开了讲。这正如古圣人教子是必得要易子而教的。易子而教，才能不受亲情所蔽，流于溺爱放任自流，可狠得下心严格执教。唯严格，能收成效。

朱朝霞的散文，情、理俱存，义、辞并核，在内容捕捉与文字能力的驾驭上，已足自立成家。若有所不足，便是有时文法有阙。这个文法，非指语法学的文法——固然这方面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但更主要是指文章的技巧与方法性。

散文写作，也须讲究方法，并非信笔所致俱为佳构。散文创作在方法上，有以下几点须加留意的。一是若写短散文，宜有所集中，不要铺开把主题写跑了调，应一小篇有一个主题才妥切。若写青桃的篇什，便不发生另一半的篇幅记别一种水果的事来。这另一半篇幅，是自可另成一篇的。二是少写所谓的“生活散文”。生活散文是近些年报纸副刊拱出来的一块四不像的地儿，供非新闻非文学的文字野货在上面肆虐。说是文学，缺乏思想性，情感色彩也不浓。说是新闻，又缺乏应有的新闻性，不过是些市井，是些办公室故事，窗台上养盆花厨房里撂把葱之类，或者是蚂蚁搬家蜜蜂调情一类小情调小故事，透着些职场生活的小哲理小人生小痛痒。我觉得这类东西写得一多，便不知文学的意义是什么了。这就像一个立志要做为国为民的大侠，，降龙伏虎才见手段，天天跟街头混混练手踹猫一脚蹬狗一腿，算什么事儿？因此宁要少，但要精，不要追求数量。不要追求数量，不要追求字数与篇幅，设法把写成的文章删掉三分之一，这文章便挤了水份，显得精神。虚胖，浮泛，芜杂，这是散文三忌。

散文要多描写少叙述，让人动起来，让故事来表达细节，忌边叙边议。边叙边议，于叙事与议论都不见得力，反使两者俱受损。若真有所议，有内容可说，便另作一议论文，详述是非因果得失，或如培根把某一领域里的主题给议透，人生，知识，爱情，仇恨，都可作为专门的议论对象。夹叙夹议一路写法，一不留神，便成话痨，极易上瘾：看是头头是道，世事洞明，实是废话连篇不得要领，妨碍了叙事的生动准确鲜明曲折，妨碍了故事的紧凑与张力。

散文的写作，还须注意的是，文似看山不喜平，不能平铺直叙，要有曲折与变化，有腾挪，有转移，有反复，有对比，结尾得有力，要像秤砣一样压得住。这便像是画山水，前边是碎石断岩，后面是一座大山镇着，有大内容，有天空的空间，这个画才品来有味道，这散文读来才震撼与惊喜。

散文写作，还有语言的策略与节奏性。一个成功的作家，一定有自己的语言的个性，这种个性，有着节奏性方面的个人特点，或海明威式的简明截要，或我们所读的列夫托尔斯泰式的从容的文风，或如汪沈一派的淡定，或如张爱玲式的意象繁丰与西式语句的周详曲折多致，有的是生活化些市井气息多一些，像老舍林斤澜的京味儿散文；有的是书卷气多一些用词典雅清新，张中行董桥一路是也。语言缺乏自己的特色，也不易给人留下影响。

于散文，平素所写不多。上述的若干要点，于我自己也有多处须认真学习揣摩，须深入研究，要进行写作训练与尝试。铁须百锻才成剑器，文字亦须经锻炼才能成为高明的文章。

因受所托，作此篇聊以塞责。“且说散文”，写些由散文所想到的，未必全对，不乏陈词，聊供参考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