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之旅
我的小说之旅 作者:田耳 刘庆元《无形的战线》系列之一,木刻版画。 □田耳 一 关于为什么写作,莫言说是改善生活,余华说是不看烂牙,想调去文化馆上闲班,其他作家当然也各我的小说之旅 作者:田耳
刘庆元《无形的战线》系列之一,木刻版画。
□田耳
一
关于为什么写作,莫言说是改善生活,余华说是不看烂牙,想调去文化馆上闲班,其他作家当然也各有说法。我仔细地想过,其实这问题一题多解,绝不可能是单纯的一问一答。很多时候我说是因为自己口吃难言,就在笔尖发力,此处的障碍恰是彼处的通途。这个理由确实切身,符合大众想象中的逻辑,更应了不知是谁捅出的名言: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某次获奖,感言时我又这样解释写作的初因,下台后一个找我签字(签在他小作业本上)的小孩冲我说:“叔叔,你好励志哦。”我一愣,没想到自己竟也在当下励志成风的潮流中赶了一把时髦。看看小孩真诚的脸孔,我心底发虚,我这个理由是否也像写小说一样,有虚构的成分?我确实口吃,但口吃是否就真的有利于写作?
再一想,关于写作,我不难找出更多的契机。譬如说:我极喜阅读,除了课本,小学三年级后去县图书馆借,每年不下百册。譬如说:小时候经常被父母带去办公室,办公兼带小孩,一举两得,这使我对办公室有了深深的厌恶,形成最初的理想,虽不曾具体,但一定是不坐办公室。又譬如:我读小学时正兴起小学语文教改,我所在班级搞起名为“童话引路,提前读写”的实验,全国闹起了影响,班上大半同学三年级以后就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童话或作文。记得学校曾请来上海的洪汛涛跟我们见面,每人赠一支塑壳钢笔,说是“神笔”。当时我握那支笔,确实感觉分量不一般。但小学时我的作文写得并不出挑。班上一女生发表十余篇作文,俨然朝着“作家”身份一路狂奔,坐班里上课也很有戏班头牌或单位台柱的风范。我当时是否也小有嫉妒,想着有一天盖过她的锋芒?
读小学时,我就偶尔想过当作家,但这理想就像暗恋校花一样,想一想就已满足,并不当真。
而我的天性,是否适合当作家?有作家说过,其他的职业供人选择,而作家这一职业会主动选择适合的人。回顾自身的经历,只能深以为是。
二
我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变换各种职业谋生,小报编辑、饲养员、电器推销员……在老辈看来就是瞎混。这种活法朝不保夕,亲戚朋友都劝我搞一份正式工作,吃皇粮,没正式工作就当是鬼混。有一次在路边摊碰到初中历史老师,要替她付一碗馄饨钱,她死活不让,一定要替我付。吃罢还捉着我,忧心忡忡说了一大通,几乎把我当成失足青年。
但我当时内心有一种意外的平静,因为我已开始写小说。写小说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可供我充分地发泄了心情,出来见人可以憋着情绪。读大专时已开始练笔,起初散文为主,偶尔写些长短句自道是诗,因读的是中文专业,还想冲冲校刊校报,投稿若干,无一中的。好在散文与诗无一中的,所以后面就一心写小说。
我写小说还算顺利,2000年开始发表,前面几年每年只发表一两个短篇。2003年我以有限的几次发表作为借口,要求脱离劳动,在家写作直到成为作家。我说服了母亲,但她倒不认为我一定能当成作家,而是在家呆着好歹省心,不赚钱,也不花钱。父亲认为这事不靠谱,但我家好歹是女人做主。2005年在《收获》发表短篇《衣钵》以后,写作忽然变得顺利,压箱底的也很快发完了,还不断得到约稿。2007年意外获得鲁奖以后,我成为县文联的创作员,突然有了一份工资。虽然生活仍然捉襟见肘,但在小县城,在熟人中间,我却意外成为成功的案例。恰因为此前些年让人当成游手好闲的例证,这份成功被人道来更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父亲忽然也在人前夸我意志坚定,朝着目标从不曾丝毫动摇……想来还是旧有的套路,成功人士莫不继承了革命烈士某些气质。毕竟是好事,我终于让父亲为我自豪。
收入稍有稳定,就谋划着好好写一个长篇。此前写了两个,虽然发表并出版,心里自知不是成熟之作。我还不会写长篇。
十几年写下来,最大的困扰就是写不好长篇,虽然开笔之时就是以长篇进入。大专毕业后曾干过一阵饲养员,替一老板养斗鸡,喂鸡、保洁、驯鸡……工作清闲,二十出头的年纪每天都很长,除了养鸡不再找些事做,仿佛看不到日落,由此写起了小说———写一场暗恋,三十万字下来,男主角女一号之间还没搭上一句话。第一个作品肯定是臭不可闻,这好比入门训练,此后写短篇中篇忽然顺遂起来,像是摸着什么法门。
中短篇很快找到了章法,可以持续地写,长篇一直没摸到路子。2008年写作《夏天糖》,是将一个短篇抻长的,和一文学院签了约定时交稿。如果没有签约,可能写一截就扔电脑里了,但为交差硬着头皮一年内重写了四次———我不喜欢修改,喜欢将原稿当成材料,一段段复制粘贴,一段段重写。虽然完工交差,但我明白,这长篇写得如此别扭,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直找不出问题所在。
一直以来,我隐约感觉写长篇和写中短篇有巨大的不同。当我统一思路,以中短篇的创作章法套用于长篇,写到半途定然会难以为继。篇幅长一块,对文字、结构、节奏,以及对写作状态的要求都大不一样。更大的问题在于,写作者往往敏感,易于自我怀疑和否定。在写长篇的漫长过程中,如何克服对自我的怀疑,认定自己必将走到终点?我在这过程中一次次止步,电脑文档里,“长篇”这一文件,贮满了半途而夭的明证。
三
佛说烦恼就是智慧,那么,困难何尝不是诱惑?一个人如果只对注定成功的事情感兴趣,那他不应该投入写作。长篇对我依然充满诱惑,中短篇顺手了反而兴趣渐减。我喜欢它的难度,事实上成功的中短篇小说随口能说出一串,但好的长篇永远寥若晨星。再则,长时间写中短篇,脑子随时得想小说怎么开头。小说难在开头,一年到头老在开笔写新的中短篇,也让我焦头烂额,生活也被搅得七零八碎,过日子从没进入常态。于是我预想着,一个长篇若是开好了头,往下顺着走,会给我一段相对正常、稳定的时光。
所以,写长篇既是挑战难度,又是寻求安逸。这有些纠结,但写作的过程纠结永在,写作者天生就是些拧巴之人,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我把长篇放下,静待时机,不强行进入。机缘巧合,在一次与朋友合作编剧的过程中,我从编剧法则里悟到以前写不好长篇的症结所在:我总是把开头结尾都想清楚了,再下笔行文。但中短篇和长篇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想好开头结尾只是中短篇的作法,在短小篇幅中,开头结尾确定,作者可把控全文走势;一俟写长篇,开头结尾定下来,整个写作过程变得封闭。若强行从开头走向既定结尾,写作过程中必有失控,必形成偏差。如此长的篇幅里,偏差一点点积聚,会导致写作一次次崩盘。
有此感悟,在长篇开头之时,我只管把人物形象树立,情节的走向不必确定,更不必在乎如何结尾。人物形象清晰以后,他们彼此的碰撞决定了情节走势,而我只须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相信万流归海,顺然而然的“入海口”便是结尾……我相信如此的写作,结尾必将宽阔而包容,会超越我自以为是的设定。
顺这路数写下几万字,我虽然不知道结尾何在,忽然发现笔下人物有了一种命运感,他们既被我塑造,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
我知道这不经意的一悟,可能开启了我的长篇写作之路。
《天体悬浮》便是由这些新感悟带动我旧有的写作经验,一点一点铺开来。开好了头,虽然不知情节如何发展,结尾将在何方,但忽然有了信心。初稿写了八个月,过程中小有阻滞,多调整几番,总能顺过来,总感觉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拽我,带着我前行。
至此,写作成为漫长的享受。我时而化成作品里某人,时而又变身另一人,他的一天正是我的一天,他的明天正待与我共同经历。事实也如我最初的预想,写《天体悬浮》,我得以度过写作以来最平稳,甚至可说安逸的一段时光。
写《天体悬浮》之前我刚结婚。结婚后写作不再熬夜,像大多数人一样正常作息,晚上稍微加一加班。妻子在医院工作,常有晚夜班。有时候完成一天的工作,正好去接她下班,回来时在路边摊吃吃消夜,咂一杯酒……生活变得简单而生动,幸福成为触手可及的事物。
小孩出生后,岳母为我写作停下手中事务给我带小孩。等我将《天体悬浮》改毕交稿,小孩已经下地走路。
有时候,改稿至半夜,回到房间听着老婆和女儿均匀的鼾声,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
四
我是一个懂得享受过程的人。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走在路上,活在过程中,生活并未真正开始。改完《天体悬浮》,忽然强烈地意识到,那一段时间恰是我个人的黄金时期,沉浸着新婚和初为人父的幸福,享受着写作的乐趣,也预期着收获的喜悦。
写作时我就相信《天体悬浮》会是我第一个成功的长篇小说,发表后确实也为我赢得奖项和现实的好处,但我对文学的影响力有足够了解,我早已了然,完成、放下,然后继续上路的一次次重复。
从这小说开始,我自信能写长篇,期待着自己进入下一部长篇的写作,同时也难免惆怅,因为写作长篇既需要经验,又必须以智慧来超越经验。我上一个长篇形成的经验,也可能是障碍。新的写作过程,必须充满机缘巧合,需要新的意外。
写小说于我,是或短或长的旅程,从中短篇到长篇,是把每一次旅程越拉越长,沿途的风景,终点的魅惑,各不一样。如果得以进入某事物的内部,便有怡然心会的妙处,难与人言。我认定小说写作以后,别的文体不碰,创作谈也只是偶尔写写,因为我知道将所有时间投入小说一种文体,都是远远不够。能领悟到路途遥远,就会发现时间永远捉襟见肘。
小说家马原曾说“为何还有希望,只缘总在途中”,其实是谈小说的发生论。小说关注过程,提供现象,结果和阐释留给读者和评论家。2500年前的巴尼门德在《论存在之本质》中已有同义的表述,“所可证者惟其在之途,惟其在之途而现证迹无数”。我喜欢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展开每一段纸上的旅程,进入一个个陌生境地。
(题签:吴瑾)
◎田耳,小说家。代表作《衣钵》、《一个人张灯结彩》、《天体悬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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