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荣耀与尴尬,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唐山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敬我。
报我以平坦吗?
我是一条欢乐奔流的小河。
报我以崎岖吗?
我是一座大山庄严地思索!
报我以幸福吗?
我是一只凌空飞翔的燕子。
报我以不幸吗?
我是一根劲竹经得起千击万磨!
生活里不能没有笑声,
没有笑声的世界该是多么寂寞。
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对生活的热爱,
我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
(汪国真《我微笑着走向生活》)
这首诗,曾被选入中学教材,说它代表了汪国真的创作特色,应不为过。诗中有一个比较大的BUG,通篇写的是“微笑”,可倒数第二段却变成了“笑声”,而微笑是无声的,此处有不通之嫌。但创作者、编辑者、终审者,包括任课老师,恐怕谁也没注意这个问题。因为,现代人对诗的理解方式发生了改变。
一般来说,我们会这样来看这首诗:首先,它主题不错,鼓励积极面对人生;其次,表达较自然,小河、燕子、大山、竹子等被一一点名;其三,有警句,比如“生活里不能没有笑声/没有笑声的世界该是多么寂寞”;最后,采用一问一答结构,较有特色。
经过中学语文教育,我们都已变成熟练的解剖师,一看到文本,便自动将其分解为:主题、结构、文笔、细节……然后便沿着“主题>结构>文笔>
框架”的序列“欣赏”起来。目之所见,皆为死尸,看到活物,反而立刻大声叫嚷:看不懂、故弄玄虚、故意远离老百姓……
沿着解剖式阅读的思路,“微笑”与“笑声”便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几乎可以无视。这与几千年来中国人的诗歌传统颇有冲突。宋代王祈曾写过一首《竹诗》,中有“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句,苏东坡立刻反诘:如此说来,十根竹子才有一片叶?并讽刺道“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
现代人恐怕很难理解苏东坡的尖刻,大不了改成“叶攒万口剑,茎耸百条枪”不就行了?这对诗歌的主题、结构能产生多大影响呢?何必不依不饶?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懂得古人是“自下而上”写诗的,先练字,后写句,然后才成诗,句上已显荒谬,成篇何须再论?正如练书法,能写好点横,再谈间架,至于写整幅,暂时想都不能去想。
古人当然也讲布局谋篇,但功力不到便体会不出其中妙处,故绝不能以此为入手,否则易走向重复、呆板。现代人不乏能写古文、古诗的高手,可作品一多,马脚毕现,用字、用句总是那么几种,只好为求变而求变,成了死美人。
“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看似一念之差,其实相隔悬远。
自下而上,需不断仰望,不断将新的材料融入到自身原有的体系中,经此磨炼,格局才能越来越大,终于融会贯通。而自上而下,则语言、结构、韵律等都成手段,充分役使它们即可,无需有所敬畏。
古人喝一杯水,往往将杯子制作得极为华美,这杯子可能几代传承下去,从而超越了“解渴”的层面。而现代人喝一杯水,会用一次性杯子,满足“解渴”功能后,杯子被随手丢弃。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意正是那只杯,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盛放内容的容器,也可以将它看成是诗本身。
古诗之美,在于字句雕琢,而在现代人眼中,这些皆属累赘,我们要的是“内容”,而非“形式”,有了“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式的惊悚,怎么写反而无所谓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臧否一首诗,还要动用深刻、肤浅、主流、媚俗、崇高等等大词,仿佛诗歌并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并没长在我们的灵魂中。
可问题是:如果形式可有可无,那么,表达崇高只需一首诗不就够了?后来的人何必再写呢?
这就像吃饭,如果我们以它为享受,就会希望餐馆越来越多,各有风格,如果我们以它为提供营养的渠道,则只需其产品质量稳定统一,进入其中任何一家连锁,我们得到的都是相同的滋味、等质的服务。
事实证明,我们是可以被驯化的,我们可以常年只吃几种食物,只要外部世界足够标准,我们真的会把自己变成流水线的末端。我们珍视的那些东西,根本没有那么倔强。
1931年前,圣诞老人还是能穿各种颜色的服装的,可在今天,红色才是标配,商业悄悄地涂改了历史与集体记忆。中国家长往往诧异于孩子为何对洋快餐如此接受,却忽略了快餐店的信息早已侵入他们的世界,每隔几分钟,广告、地标建筑、公关、口碑等就会提醒他们一次。事实上,我们已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信息所塑造、所耕耘。
为什么喜欢汪国真诗的人这么多?有人认为他是青春期的领路人;有人认为他是普及者,将文学之美带给了普通人;有人认为他的作品更有市场效应……所有这些回答都失于简单,汪国真的成功,不完全是文学事件,它也是社会事件,换言之:先有社会汪国真化,后有汪国真广受追捧。
汪国真的崛起,离不开三个条件。
首先,“自上而下”解剖式阅读的普及。
在此思维方式下,“如何写”不再重要,“写什么”成了王道,正是因为从“欣赏写作技巧”变成“欣赏主题”,这改变了传统的“阅读—写作”的供给模式,因此派生出一片崭新的市场。
其次,现代诗审美出现真空。
我们常常以为,读者天然是懂诗的,人民掌握着最终的判断权,这就忽略了通过教育、文化、宣传等,会对公众审美趣味产生深刻影响,得到大众认可,只能说明契合了大众当时的需求,这与诗艺未必密切相关。
1990年,当年人教版初中课本共选了55首诗,其中古诗44首,现代诗只有9首,而高中课本必修单元中,只有5首现代诗(其中2首还是外国诗人的作品)。阅读量不足,判断力自然会打折扣,谁更贴近、更容易拿来,就成了巨大的优势。汪国真最早被校园接受,绝非偶然。
其三,话题供给的禁忌。
2000年后,汪国真近20首诗先后被选入各地中学课本,除了知名度、作品易读等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涉及的话题更“安全”。汪国真的诗充满了中庸、自我克制的色彩。
欢乐的爱
那样欢乐
哪怕往往少了点思索
痛苦的爱
尽管痛苦
却常常多了些收获
如果翻译得直率一点,其实就是“满足现状吧,干啥都别出格”,写了爱,却不激动、不沉迷,将一切苦难都解释成命中注定、是对人的历练,则老师好讲、考试好考、学生好背,这样能满足多用户需求的产品,怎么可能不受到最多欢迎呢?
确实,“社会的汪国真化”会引导我们走向单向度社会,但这不是汪国真的责任,也不是他的诗造成的,而是源于曾经的封闭让我们内心世界过分幼稚,源于消费主义对价值的剥蚀,它们二者合流,彼此激荡,当“背向灵魂,只谈风月”成为最大公约数,那么,我们又怎能过多地去责怪诗人?
没有汪国真,还会有其他人,沉浸于他的诗中,因为我们只配欣赏它。
回到《我微笑着走向生活》,细推究起来,诗人提出的四个问题之间并无逻辑关联,删去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并不影响其完整度,它没有层层递进,也没有真正的高潮,更不要说竹子经“千击万磨”,只能成为废物,如此凑韵,未免有些呆板。
但,这些也许都不能算是问题。只有名厨才会注意菜品入锅的前后顺序,才会强调火候,而对于快餐店来说,只要把足够多的硬料拼在一起即可,有幸福,有顽强,有大山,有燕子,这还不够吗?(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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